周春芽，一个令人着迷的艺术家。
迷他，是因他才情饱满，精力旺盛，他画的山石、绿狗、桃花、红人……将中国传统审美与放纵恣情的表现手法融润一体，超越了艺术风格和派别的界限；因他天真坦荡，对吃喝玩乐兴致勃勃，虽从心之年，仍说笑起来无遮无拦，整个人鲜活而坦诚；因他善意谦和，对所有身边人同样热情，对需要帮助的人温柔以待，对世界抱持着美好的希望并肯为之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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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春芽【红石图】（三联）
布面油画， 150cm×120cm×3，1994年
更难得的是，周春芽从未止步在既往成功里。近年来，他不断与自己成熟的代表作样式告别，在游历中遍寻传统文人画中的山水实境，用颠覆性的笔法桥接当代记忆和传统文脉。可以说，周春芽是我们的「中国审美」主题的不二人选，他的艺术能量和人格魅力浑然一体，不仅影响着中国审美，更是身体力行地演绎和推动了一个更好、更具有生命力的艺术趣味。
【时尚芭莎】「中国审美100人」在龙年春节前专程拜访周春芽，邀请他分享近期的创作和思考，以及对「中国审美」的态度。
周春芽，1955年生于中国重庆，现于上海、成都生活工作。他1982年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版画系，1988 年毕业于德国卡塞尔美术学院自由艺术系。作为业界领军人物，他被认为是在中国当代艺术领域中对于色彩有着最佳把握能力的艺术家之一，在四十余年的创作实践中，不断寻求变化与突破。他的作品被世界范围重要机构收藏，并在众多国际展览中展出。
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的「石头系列」，将中国传统文人山石元素赋予新表现主义色彩，形成个人艺术风格。2005年前后开始的「桃花系列」是艺术家最著名的系列作品之一，抒发艺术家崭新的心境和对生活与艺术的憧憬。近年来的新作反映艺术家对中国传统艺术文化的持续研究与新的感悟。回望周春芽四十余年的创作，他追求不断自我突破，始终围绕生命这一根基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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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春芽的人生历程里，1986年，30岁远赴德国是一个重要转折点。
之所以在而立之年远赴德国留学，周春芽是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不一样的艺术。
1971年，15岁的周春芽在成都的五七艺校上学，3 年后毕业分配到成都市美术社工作。那时候每个单位都要挂领袖像，他和同事们的工作内容就是每天绘制这些画像。美术社对面是成都市图书馆。有一年，周春芽每个礼拜天都待在图书馆里，就想了解世界美术、了解最好的艺术家。但当时的画册没有一本是讲西方的，顶多只有苏联。那时的周春芽以为全世界最好的艺术家是列宾和苏里诃夫。
1979年周春芽在甘肃写生
1988年与吕明在德国卡塞尔超级市场
1993年周春芽买的第一辆车
1977年，周春芽考上了四川美术学院。在川美时，他经常到遥远的藏区采风，以草原上的藏族同胞为对象创作了他的「藏族系列」。草地上浓厚的色彩，藏民纯朴而粗犷的形象，在他笔下化成大色块，堆垒起浮雕般的质感。这时鲜活的色彩和快速的笔触已经造就他艺术特色的雏形。
周春芽【藏族新一代】
布面油画，160cm×200cm，1980年
周春芽【剪羊毛】
布面油画，180cm×250cm，1981年
周春芽【春天来了】
布面油画，170cm×200cm，1984年
周春芽【若尔盖的春天】
纸板油画，130cm×150cm，1985年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正是中国文化艺术界刚刚向西方打开大门的时候。在首都北京，屈指可数的国外艺术家展览吸引了很多年轻人蜂拥而至。周春芽为了看一个展览，坐火车从成都到北京，靠一个馒头一杯水在美术馆就能待一整天。
1986年，周春芽带着100美元和一箱方便面，经过长达10天的旅途之后最终抵达德国，开始了艰苦的留学生活。德国三年，周春芽除了上课，把时间都花在美术馆和博物馆里。梵高、毕加索、新表现主义……五花八门的西方艺术风格一下子扑向他，而正因为地理上的疏远，他始终游离于当时国内流行的「伤痕」「乡土」「85 新潮」等艺术风向之外，跳出潮流和派别的槛，把自己的绘画语言解放出来。
周春芽【重庆街景】
纸板油画，35cm×25cm，1979年
周春芽【码头】
纸本油画，15cm×26cm，1978年
1989 年，周春芽从德国卡赛尔艺术学院毕业。出国前，周春芽对中国的传统文化是不太了解的：「中国传统音乐不大听，中国传统绘画也看得很少，也不是故意要隔离什么，而是对传统的信息闭塞很多年，没见过好的，不知道传统里还有那么多好东西。」
上世纪90年代初，中国文化界在经历了近十年西方思潮的冲击，对西方现代主义充分借鉴之后，艺术家们开始回眸反观自身，被遗忘多年的传统美术开始在各类印刷品和画册上出现。
「我那时候知道了黄宾虹，后来又知道了八大山人，名字听得很怪。」周春芽认识了王蒙、黄公望、唐寅、文徵明、髡残、龚贤、石涛……中国传统艺术中原来有如此取之不尽的珍宝。
这些古典文人的艺术精华和自由的精神活化了周春芽的思维，逐渐体悟到文人画代代传承摹写重的高妙，也领会到如何在技术和语言的熟稔中，绽放每一个独特的灵魂。
【荷花水鸟图】 ，朱耷，清
126.7cm×46cm ©北京故宫博物院
【冬景山水图】，龚贤，清165.7cm×48.9cm ©大都会博物馆
【 六君子图 】，倪瓒，元
61.9cm×33.3cm ©上海博物馆
【楼居图】，文徵明，明，
45.7cmx95.2cm ©大都会博物馆
可以说，周春芽是主动选择了一个带有传统审美的方法论，以此找到既不同于西方，又不跟时代随波逐流的方式。「中国人还是要从自己的土壤中汲取营养，才能形成有别于国外艺术家的独特个性。 我们传统中的敏感是西方人所没有的，这对我的绘画个性形成起了很大作用。」
「不知不觉我从西方艺术的崇拜者变成中国传统文化的吸取者。」
1992年，周春芽开始用中国园林中的假山石为题创作，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宇宙，是历代中国文人画最重要的精神寄托。而与古人讲究的师法自然、色彩调和不同，周春芽的【山石】更在意笔触、肌理的超现实描绘，以充满生命力而略显刺激的色彩，成为他以西方语言书写中国审美的开端。
周春芽【像玉一样的太湖石】
布面油画， 200cm×150cm，1999年
周春芽【红石图】
布面油画，150cm×120cm，1999年
周春芽【苏州太湖石】
布面油画， 150cm×120cm，2000年
周春芽【山石图】
布面油画，150cm×130cm，1992年
周春芽【 中国风景 】
布面油画， 200cm ×150cm，1993年
艺术评论家栗宪庭曾说，周春芽是「性情型的画家，所以他的每一次作品的变化，都与他的生活变化密切相关」。
因为周春芽热爱成都龙泉山漫山遍野的桃花林，也因为对晚清文人龚晴皋的对联「湖上修眉远山色，风前薄面小桃花」的喜爱，2005年周春芽开始创作【桃花】系列，这是他另一个颇具中国审美特色的主题。古人画中桃花不管是折枝还是没骨，大多是设色清丽、古厚醇雅的，而周春芽的每一幅【桃花】的主体都是恣意生长的野桃树，在酣畅挥洒快速律动的色彩中令人血脉偾张，真正体现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灿烂和立体。
周春芽【桃花园】
布面油画，250cm×600cm，2015年
周春芽【春醉】
纸本丙烯，77cm×58cm，2022年
周春芽【花舞大唐春】
纸本丙烯，151cm×214cm，2022年
周春芽【闻花香】
布面油画， 200cm×250cm，2008年
「怎样用全新的语言去接续历史文脉，是这十多年来我在关注的。」
年轻时，周春芽一有空总想着去欧洲看博物馆。最近他换了心性，连续十年「烟花三月下扬州」，也在名山大川中游遍胜地，流连于文人墨客笔下的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在把黄山、三清山、庐山、雁荡山、武夷山、天柱山看遍之后，周春芽发觉，印象中很抽象和模式化的古代山水画，原来是那么写实。
大自然从古至今从未改变过自己的样貌，变的只是艺术家让我们看到它的方式。 「所以，每个艺术家的个性太重要了，他吸取的营养，他的表现语言、思想和观念，才是艺术的核心。」
周春芽【桃花庵歌】
法国康颂纸、丙烯，152cm×240cm + 152cm×48cm，2023年
2023年成都艺术双年展上，周春芽展出了一张纸上丙烯作品【临江仙】。此画的来由说来有趣，有次周春芽和三五艺术家好友去爬黄山，可黄山不给面子，连着起了好几天大雾。「在山上三天，满眼全是雾，愣是没看到山。」
于是不看也罢，好友们干脆就找个宾馆住下，喝酒喝茶、摆龙门阵。「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不管生活在哪个时代，最不可缺的是气味相投的朋友，成都明代诗人杨慎的诗句映照于这一刻的现实，成就了周春芽的【临江仙】。画有5米多长，一众好友或坐或卧，天真烂漫之气恰通了古人卧以游之的喜乐，是周春芽心目中的理想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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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春芽【临江仙】
纸上丙烯，110cm×548cm，2023年
「有价值的传统是进行时态的东西。」近年周春芽在练书法，老老实实临帖三年才刚敢放开来写。
「不过现在还不太敢在画里做题跋，估计再练五年，才能拿得出手。」他觉得所谓诗书画意，现代人跟古人的心境并没有大不同。古人写诗时脑中必定早有画面感，所以周春芽也是在用自己的笔法回溯穿越千年前的生活。
「旧曲新翻唱杨柳，颠倒古今如梦中。」周春芽近几年的画更是如此。2019年，他在上海龙美术馆个展上的一系列以「元四家」之一的王蒙画作衍生的创作，都是在颠覆中继承传统的大胆之作。每幅山水画的地理溯源是写实而具体的——【太白山图】是宁波的太白山天童寺，【具区林屋图】是苏州的具区林屋洞，【丹山瀛海图】是宁波的丹山赤水，这些都是曾出现在王蒙画中的景色，而在周春芽直接率性的演绎下，成就了一番古今文脉的互文、中西笔意的对话，也是内敛与外放意趣的观照与投射。
王蒙 【具区林屋图】， 元
周春芽【具区林屋图-墨池】， 布面油画，250cmx380cm，2019年
王蒙【丹山瀛海图】， 元
周春芽【丹山瀛海图-石青】
布面油画，170cm×300cm， 2019年
所以，当「中国审美100人」抛出这次探访最核心的话题——当下的中国审美是否有断层时，周春芽并没有给出绝对的答案。
他认为审美从未有过绝对的断裂，现在只不过是缺乏个性和思想。
「中国审美是足以影响全世界的，但我们不应该按照西方的调子来搞，不要全部走一条路。」 每种文化里都不乏有意思的东西，只是太多东西被我们遗忘了。而对于未来，他一如既往地充满信心：「不管审美是要革命还是要改良，理想的状态都是大家要朝着同一个方向去做，要学会在逆境中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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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太白山图】，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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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春芽【太白山图】
布面油画（四联画），250cm×1200cm，2019年
艺术的本质是什么？对这个问题周春芽思考了良久，说自己「还没有去那么深刻地想」。不过「能反映出内心真实的东西，就都是可贵的 」。
画真诚的情感，讲身边的故事，周春芽的艺术很符合中国传统文人「人画合一」。回想上世纪90年代，周春芽创作中出现的另一个重要主题——绿狗，正是因为德国牧羊犬「黑根」来到他家。与黑根的相处只有短短的五六年，它却成为周春芽乐此不疲描绘的缪斯。
1994周春芽第一次见到的黑根
因为满含的爱，黑根从粗线条的形体，到令人惊诧的绿身红舌头，再之后干脆呈现未完成的混沌形态，非自然的效果中饱含温情，成为周春芽的典型风格。
「真诚是第一位。梵高是最典型的代表，所以他的艺术会一直感人，是不过时的。」「我为什么要画桃花而不画梅花？为什么画人画石头？这都是跟我生活一致的。」
周春芽【3个TT】
布面油画， 220cm×320cm，2007年
周春芽【3个斗犬】
布面油画， 200cm×250cm，2008年
周春芽【回过头的TT】
布面油画， 250cm×200cm，2007年
周春芽【两个卡恩】
布面油画， 2 50cm×200cm，2007年
周春芽【Green Dog 2004.No.6】
布上油画， 120cm×150cm，2004年
周春芽【Green Dog 2004.No.9】
布上油画， 250cm×200cm，2004年
周春芽【Green Dog 2001.A】
布面油画，250cm×200cm，20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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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网络上搜索周春芽，还有两个关键词是「暴力」和「情色」。这缘于他在【红人】和【桃花】系列画作中对纠缠的人体赤裸裸的表现。周春芽从不讳言画中场景就是他生活方式的一种，这并非故意追求所谓的「反映」或者「观念」。「那时年轻，想画些血气方刚的暴力，情色当然也是每个人生活的一部分，人人都年轻过，可以表达出来的都很可贵。」
周春芽【生活像花儿一样美丽】
布面油画，150cm×120cm，1998年
周春芽【我是一头温顺的羊】
布上油画， 200cm×250cm，2006年
年轻时周春芽最爱肥肉。
当年在川美上学时，他吃肥肉，张晓刚爱吃瘦肉，两人搭伙吃饭刚好一点儿不浪费。现在每到一个城市，周春芽也要吃遍当地特色美食，他的说法是人生短暂，各种东西都要尝试一下。
转眼几十年过去，竟也快到70岁的人了，现在周春芽在吃喝上稍有收敛，冰淇淋再好吃也不敢一下搞好几个。不过要是按每天五片肉定量节制着养生，他还是连连摇头：「那少活几年算了，这太不符合艺术家性格了。」
欣然地理解古人，大笑着畅想人生，这是周春芽理想中的美好况味。如果有机会穿越，周春芽想回到明代，那个与唐寅、文徵明、沈周把酒对三山的时代。「或许他们真实的生活并不那么自在，据说唐伯虎也颇为潦倒，但仍可闲来写就青山卖，说明他的艺术思想是自由的。」 说到对生活的畅想，周春芽又透露出他一贯的天真之气，「如果有下辈子，要是还有机会选择职业，我还要当艺术家。」
「在德国留学时，看到他们生活真的很好，家家有院子、有车，空气新鲜，在那里可以舒舒服服，但是我还真不能这么舒服一辈子。」周春芽喜欢的生活是有朋友有亲人，能聊能侃有说有笑，能一起喝茶吃饭。
如今周春芽从成都移居到上海几年了，一来是上海距离他常去采风的江南更近，来去更方便了，二是年龄大了，尽量少点儿社交，多些时间专心创作。
在工作室创作的周春芽
热腾腾的中国式生活让周春芽精神饱满。「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更好地生活。人生苦短，对美的、丑的、正义的、善良的，我的看法都不会变，尽管身边有很多不好的东西，但它不值得我去批评，而是要给大家提供一个正确的、更好的方式。」
他总怀着想要把事情变得更好的劲儿，孜孜不倦表达着他所理解的世界和理想的生活，他的艺术能量和人格魅力浑然一体，不仅影响着中国审美，更是身体力行地演绎和推动了一个更好、更具有生命力的艺术趣味。
2008年， 5·12汶川特大地震灾难发生后，周春芽一直坚持艺术慈善项目的推动，他成立的「五彩基金·艺术助残助残计划」以艺术形式为地震致残学生提供心理康复治疗，着重培养残疾学生艺术技能，并提供助学金，帮助其更好地学习和生活。2010年周春芽成立的"周春芽助学金"，资助了更多贫困学生完成学业，持续激励着正在鲜活生长的中国版画艺术新力量。
「五彩基金」
自2009年起，「五彩基金」，通过合理募集社会捐助，长期为残疾人士提供教学、展览以及艺术交流，帮助他们树立生活的信心。
周春芽「五彩基金」展览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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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春芽「五彩基金」展览现场作品【旅游景点】，谭皓月，布面彩笔，80cm×60cm，2023年
周春芽「五彩基金」展览现场作品【蓝色人像NO.1】，谢昕欣，布面丙烯，60cm× 80cm，2023年
周春芽「五彩基金」展览现场作品【猫头鹰系列】，李隆鑫，布面水彩，40cm×50cm，2023年
周春芽「五彩基金」展览现场作品【女模特】，姜佳蕊，纸面水彩，27cm×39cm，2019年
周春芽「五彩基金」展览现场作品【闲暇】，谢思琪，布面综合材料，80cm×60cm，2022年
【Sprouting！驿驿其达——版画艺术的新未来暨周春芽奖学金】
2023年底，周春芽奖学金十三年展在龙美术馆重庆馆举行，这个长期慈善项目的目的是为贫困而优秀的学生提供助学金，从2010年开始到2016年有超过200名学生在助学金的资助下顺利地完成了学业，2016年助学金转变为奖学金，激励更多学生在版画创作中不断探索与实践。
龙美术馆（重庆馆）【Sprouting！驿驿其达——版画艺术的新未来暨周春芽奖学金】展览现场
图片来源：除署名外，由周春芽工作室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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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赵舆（壹佰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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