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之中,唯南碑与魏碑可宗。可宗为何?曰有十美;一曰魄力雄强,二曰气象浑穆,三曰笔法跳越,四曰点画峻厚,五曰意态奇逸,六曰精神飞动,七曰兴趣酣足,八曰骨法洞达,九曰结构天成,十曰血肉丰美,是十美者,唯魏碑南碑有之。
并紧接着说:
魏碑无不佳者,虽穷乡儿女造像,而骨肉峻宕,拙厚中皆有妍态,构字亦紧密非常,岂与晋世皆当书之会耶?何其工也!譬江、汉游女之风诗,汉、魏儿童之谣谚,自蕴蓄古雅,有后世学士所不能如者。故能择魏世造像记学之,已自能书矣。
【鲜于璜碑】(局部)
康有为的总结并不十分牵强,只是康氏将此十美仅限于魏碑与南碑,似有失偏颇。因为南北朝碑皆由汉而来,而汉碑中诸如【张迁碑】【石门颂】【鲜于璜】【夏承碑】等更具整饬、严正之美,气象甚至更为宏大。故笔者认为,若论碑刻,不能绕过汉碑,而且有汉才有魏,有源才有流,故笔者认为,论碑刻之美,当首推汉碑。
【夏承碑】
再者,康氏总结之十美,乃整体之概括,非一碑即具此十美。一些格调高的刻石,或能兼数美,但皆有所长,或亦有所不长,须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笼而统之有失客观,针对性也可能出现偏差。
1
气象浑穆
以笔者愚见,刻石文字之美当首推点画浑穆,此也正与帖学可资对比处。康氏十美中之「魄力雄强」「气象浑穆」「点画峻厚」「骨法洞达」「血肉丰美」皆可囊括其中。
所谓气象,即是由内而外表现出的一种精神气息与形象。魏晋之后,篆隶逐渐退出日常书写的舞台,以「二王」为祖的帖学行草书风占有绝对地位。尽管其间仍有漫长的隶楷书的递变,但大多数习书者甚或书法家可能不知有汉,那些浑厚肃穆的美感几无出现在书家或书论家的论述之中。因为缺少对比性,「二王」独占风头也成自然之事。「二王」书在魏晋,其时虽如阮元所说为「江左风流」,但毕竟去汉不远,故其点画之质尚遒,力量依然溢于字表。不过,倘我们将【张迁碑】放置于王书一旁,对比立马显现,那份重度、质度,岂「二王」所可比拟?打个比方,【张迁碑】如重量级拳手,「二王」则最多为中量级,不在一个级别里。「二王」书「点画峻峭」「骨法洞达」,筋骨血肉倒都不失,但却够不到雄强,更未达到浑穆。
【张迁碑】(局部)
由此,构成雄强者,点画首要在粗。粗壮、粗重,体积在一定意义上决定分量。当然,粗不能成为墨猪一堆,故体积与质量须合在一起,若是一堆肥肉,连举手之力都没有,那是万万不能的。
粗之所以会成墨猪,在其内在缺乏力量。在用笔时,肯定因为动作单一,缺乏笔力,控墨又缺少凝聚的本领所致。粗另一方面也可能会走向墨色单一、平面,成为排刷平涂出来的效果,这也因用笔缺乏动作,轻重、快慢过匀造成。
其次,雄强者必须厚,如果说粗是面决定的,厚则是指深度。从几何学角度讲,厚是指构成立体的那部分,如长×宽×高,如只有其中两个(长×宽或宽×高),都只会是平面,而不能成为立体,唯有第三个要素才构成厚。但书法为平面造型艺术,其线条的厚不同于立体之厚,而是一种墨色的力与速度合成的感觉。毛笔按下的力越内在、凝重,其厚感越强。
但雄强与浑穆还存在一定距离。如果说雄强还可以用数据表示的话,「浑」则是模糊的、虚无的一个状态。例如,雄强的点画边缘可以是干净的、清晰的,其力感还比较明朗,「浑」则边缘不清,不规则,甚至漶漫剥蚀。古人谓「锥画沙」「印印泥」,或「虫食木叶」等应是。不仅如此,「浑」是雄强走向柔郁而生的一种现象,即如前所讲以对立面显现的一种境界。大凡通会的境界,皆不是一种单一的美感,也非直观的两相中和,而是一方以另一方显现,而两相对立的感觉皆存的复杂感,其外表显现的感觉,往往为弱面或初级的一面。如柔与刚比,柔为弱面;拙与巧比,拙显初级,所谓外柔内刚,大巧若拙者即是。
【郑文公碑】(局部)
正由于两相中和到一种稳定的状态,故而有静穆、端庄、朴茂之感。静而穆,是中国哲学乃至人生的一种至高境界。佛教讲「空」,道家称「无」,其实都是内在十分丰富、复杂而外态安谧静和的一种表示:「空」为大实,「无」乃大有。
浑穆之为静,与一般只是平稳、安定的感觉都有所不同。平稳、安定固也让人觉得静,但却缺少变化,同时自然感觉不足。拿伊秉绶隶书与【张迁碑】比,伊隶从【张迁碑】出,但伊书多平稳少异态,点画多平顺而少律动,外态工匀,故其虽有静气,尚不入「浑」或「浑」意不足。而【张迁碑】则厚重中充满涩动与变化,无一画平顺,外态虽有风化驳泐的作用,但用笔原本的一波三折尚可见出,而动作与动作之间的过渡自然,毫无跳宕之感,边缘溢出的墨气与风化而生的漶漫浑然一体,正是这种内动支撑其「浑」而「穆」的动作基础。
2
结构古拙
碑刻文字之美,从结构的角度看便是大巧若拙。王羲之的传世作品【姨母帖】尚有一定拙味,盖因其点画尚有古式,多率意而少定势,结字简洁清奇所致。唐代颜真卿楷书【麻姑仙坛记】、刻帖【裴将军诗帖】中的行楷及【守政帖】等结字有一定拙意,此因其结构重心下压所成。颜书之拙也因其厚重的点画衬托与支撑,但其结构多正少奇,这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其拙味的程度(这正是汉碑与北碑之长处)。之后,黄庭坚求拙,但显然火候未到。元代尽管赵孟頫「一统天下」,但杨维桢、张雨行草皆有拙意。至明末,倪元璐小行楷、黄道周小楷也多清奇。清初的八大山人书多拙,实为碑学外写拙的高手,格调高古,耐人寻味。后「扬州八怪」金农之小行书极朴素可爱。可见,拙其实并非一定为碑书所有,碑学前的书家也有所追求。
【裴将军诗帖】
不过,碑版之拙因书体本身的支撑更具整体感。即汉碑北碑之结构多宽博,体势下沉,重心下压,稳如磐石,但重心未必在同一个位置,故与颜楷相比稳重灵活皆有余——颜楷过于方正,结字多平匀。
前文已有谈及,古拙者,大巧也。但常人极易将稚拙与古拙混同,其实两者有天壤之别。稚拙乃未经雕琢之美,即通常所说孩儿体,天真可爱。笔者以为,稚拙与古拙间大体须经历几个历程:稚拙——平正——险绝——清奇——古拙,兹简单述之。
我们说「孩儿体」具有未经雕饰的朴素与原始美感,这是人所共识的。古今中外的艺术家,不少有对儿童艺术的吸收,这些艺术家之所以吸收儿童艺术,在于他们认为成人的幻想不及儿童丰富自然,往往被格式与教条的东西所禁锢。我们说理性是一种秩序的美感,但当形式只剩秩序时,则大多会走向雷同而单一乏味。而儿童的天真想象以及无所顾忌的手法大多出成人的意料,实际上是弥补了成人一定的想象力与创造力,而且那些不经意的形式让人时常能够回味。但「孩儿体」致命的弱点在于其未经打造,难经推敲,故一般只能作为创作参考。孙过庭讲:「初学分布,但求平正。」平正即是走向秩序与规矩,这是学书的第一步。此即是说,真正的「孩儿体」,是不能称之为艺术的,不然所有儿童都成为艺术家了。但平正、规矩、秩序绝非是艺术的终极目标,标准化大多被视作技法的堆积,而非艺术的智慧火花,故「既能平正,务追险绝」,险绝是人猎奇、冒险的本能要求。险绝时常会成为粗野的代名词,一旦心绪不再平静,耍一把野吧!但粗野显得没有修养与格调,故在经历一个阶段的「随心所欲」后,人往往会有所收敛,修养一点点介入形式,工夫又逐渐成熟,于是险绝由粗野而入清奇。清奇者,奇而不见怪诞也。奇往往与怪连在一起,故欲得奇,见怪不能怪。奇而有清趣,说明怪的成分去除了,结构开始变得简洁,点画动作开始趋于内在,牵带开始收缩并省减,表面多余的东西逐渐廓清,于是,气息日趋高雅。
奇与拙因有一种内在关联,时常会被混同。也就是说,当奇逐渐有清趣时,它实际上已经步入拙的感觉之中。但拙之所以为拙,在于还有不同于清奇的部分,我们说稚拙之所以与古拙皆为「拙」,在其朴素、率真、自然的感觉一致,故古拙实际是清奇复归于朴,复归于自然除去了人为「奇」的巧作成分,它经历了平正、险绝、清奇一个大圆环,乃结构美之极则:
以刻石楷书为例,我们略作对比分析:
稚拙 我们曾以「孩儿体」作为稚拙的标志,不仅儿童,未经训练的成人书写也大都与儿童无异。在魏晋南北朝诸多墓志中,虽不能说当时书写者一点功力皆无,但确实存在一些较为稚拙的刻石,如东晋【孟府君墓志】等,这些墓志的书者并非是有一定功底的书家,有的甚至未书直接刀刻上石或随意刻划。
【孟府君墓志】
平正 六朝刻石因字体由隶而楷演变原因几无很平正的石刻书体,像【张黑女墓志】确实可称为一朵奇葩了,当然这也是相对而言。因为【张黑女墓志】虽较大多数碑志平正,但仍有一些奇的成分。隋唐墓志相对南北朝则平正得多,尤唐代更为工稳。所以,唐碑、墓志可视为平正的代表。
【张黑女墓志】
【九成宫醴泉铭】(局部)
险绝 隋唐之前的碑石楷书,皆由汉碑隶书逐渐演化而来。其字体早期多隶意,如【爨宝子碑】【好大王碑】等。后发展为隶、楷相间或楷多隶多,如【爨龙颜碑】【嵩高灵妙碑】【张猛龙碑】,故要说险绝,隋唐前之碑石大多属此。
【爨宝子碑】
清奇 清奇为险绝中之格调高者。所谓清,即去除了结构中夸张、变形的成分,当然也非平正,使之变得微妙而耐看。除却结构的因素外,用笔由粗莽而入沉静,也在一定程度上使字之气息变得雅致,如【瘞鹤铭】【泰山金刚经】等。
【瘗鹤铭】
【泰山金刚经】
古拙 如果我们对比【爨龙颜碑】与【嵩高灵妙碑】,发现后者比前者更见古拙。而【郑文公碑】与【爨龙颜碑】比,则【爨龙颜碑】相对古拙。古,从质地上看即老而润之谓,老玉之有包浆为古。从结构上看,即大实而虚,实处皆虚,虚处皆实,自然而出,不加雕饰。再比较【泰山金刚经】与【好大王碑】,我们认为两者格调皆高,而后者古意、朴意更足。
【好大王碑】 (局部)
以上举例,笔者虽尽力「对号入座」,但由于诸多碑石的审美特征常常具有「跨界」的感觉,不能完全贴准标签,好在大体的特征基本接近,能让读者心眼相应,也就算是圆满了。
上述碑石文字的审美特征——气象浑穆,结构古拙,笔者为表述方便虽从点画与结字上分别开来,但其实相互之间的感觉是互相衬托的,不能完全割裂开来。也就是说,点画之浑穆,令构架更生拙味,而古拙的体态,同时会彰显气象的浑穆。故书法本是一个不可拆分的形式,其时间性与空间性合二为一,时间存在于空间之中,空间又被时间左右。今日许多书家不明其中道理,为求空间形式之美而曲解点画之势,势必会缺乏书写性,这是写碑之大忌,也是书法之大忌。
3
意态奇逸
刻石文字之美,在气象浑穆与结字古拙外,其意态之奇逸,飘然欲仙,为后世学者所尚。康南海十美中之「笔法跳跃」「精神飞动」「兴趣酣足」等皆可列入其间。
「逸」是中国传统美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北宋黄休复在【益州名画录】中将「逸」格列于神品、妙品、能品之上,其对逸格作如是解释:
画之逸格,最难其俦,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笔简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故目之为逸格尔。
黄休复论及对象为画。书画相通,此释未尝不可应用于书法,但也有将逸品列在神品、妙品、精品之后者,如包世臣【艺舟双楫·国朝五品】:
平和简静,遒丽天成,曰神品;
酝酿无迹,横直相安,曰妙品;
逐迹穷源,思力交至,曰精品;
楚调自歌,不谬风雅,曰逸品。
可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笔者以为,「逸」当于「浑穆」「古拙」相仿佛,只是各有侧重罢了。
【嵩高灵妙碑】(局部)
「逸」,从形式上讲,是优雅、舒缓而富于质感变化的一种美感。「逸」常常与「仙」联系在一起,所谓「仙逸」,指有「仙气」。古人讲仙风道骨,指人具有超脱于社会而优游于自然的一种境界,多指文人不拘于时节而超然物外的表现。「逸」又常与「飘」连在一起。飘逸与仙逸比,境界略低些,因为「仙」有一种神气,不可名状的意味在内,而「飘」则带有轻、漫、随风而去的感觉。「飘」如不与「逸」合成词组,则多有贬意,指不踏实,质地薄,定力不足,不厚重,又常与滑、浮相连。故「逸」之为逸,在不可以飘之「飘」,它是带有质地的舒展、萧散,其质感涩而酥、松。因为其质地涩,故与浑穆也有一定的相近之处,只不过「逸」更多倾向于涩而展,「浑」则倾向于涩而沉。
从外形上看,逸的形态多细、长;浑的形态多宽、厚。以汉碑为例,【张迁碑】线条粗实、厚重而具涩感,故为浑穆;【石门颂】细劲、绵长而具涩感,故为飘逸。近人林散之先生大草,跌宕之中的点画松涩舒缓,飘飘欲仙。故从美学意义上讲,浑穆与飘逸实为在同一种质感前提下的两种不同表现,格调不相上下。
【石门颂】(局部)
所谓意态奇逸,除却线条的松、酥、飘然欲仙的感觉外,结构的虚和、散淡也必不可少。所谓「虚和」,指结构虚实相生,但须入微通幽,不紧张,不松垮,不见疏密反差相背,而是相融、浑然一体,具有悠悠然的美感。碑刻书法中的拙,在求巧变的过程中含有紧结感,过于张扬的疏密关系给人夸饰、矫情甚至造作的痕迹,但这又是必须经历的过程,待火候渐至,心态释然,素朴、自然之感随机而现的时候,大巧即成大拙。拙之形在于不可过分伸展,而奇逸则不同,它甚至可以将某些线条拉很长,而其虚实关系以虚显实,去除了对比过程中的人工痕迹。
以上所列气象浑穆、结构古拙、意态奇逸等碑版文字之美,并非指所有碑石皆有,而指其与帖学书法相比,其所有的突出感觉及我们应从中汲取的精要。有些刻石文字或稚拙可爱,但未及至大拙之境,或峻秀雅致,与帖学书法相近,或随意刻画,法度技巧尚欠,这些在我们的学习过程中应有所区分,不可一概而论。而对于学碑或进行碑帖融合实践的有志者而言,尽力达到其终极美感,肯定对于创作与审美是最高品位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