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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何为第一等事 ?

2024-01-06国风

阳明是一个多方面有趣味的人,在他内心,充满着一种不可言喻的热烈的追求,一毫不放松地往前赶着。他像有一种不可抑遏的自我扩展的理想,憧憬在他的内心深处,隐隐地驱策他奋发努力。他似乎是精力过剩,而一时没有找到发泄的出路。他一方极执着,一方又极跳动,遂以形成他早年期的生活。

他幼年读书,尝问塾师:「何为第一等事?」在他嫩弱的脑筋里,已有了做世上第一等事的夸大的野心,鼓舞着他的前途,使他不肯安于卑近,而狂放地做他自认为超俗拔群的事业。

而且他的家世和精神上、物质上的供给,也足以容许他那样地狂放。他那时才是十二岁的年龄,他随着他父亲、祖父远宦京师,是一个诗礼家庭的宠儿。

他在十五岁那年,已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曾出塞逐胡儿骑射,深慕着功绩和豪杰的行径。

十七岁在江西结婚。正在婚期那天,他走进一道院,见一道士趺坐,阳明因他自己不可羁束的好奇心和浪漫的情趣,便叩问那道士养生之理,随即试着和道士对坐;又因他那副执着认真的性情,竟至一坐忘归,直到次晨,才为他的外舅觅还。

十八岁挈着新妇回越。途中谒娄一斋,一斋告诉他宋儒格物之学,他便认为圣人必可学而至,深契其说。其实当时他对娄一斋的景慕,恐怕也不过如其对铁柱宫道士的信仰一样,他只是高兴,只觉得是有兴趣,他只是不肯安于卑近,要做一个超俗拔群的第一等人和第一等事。

二十一岁在京师,他奋发地要实做格物工夫。他和他的一位朋友很高兴地依照朱子【大学格物补传】的意见,来试格庭前的竹子。他那位朋友格了三天,病了,他自己来格,格了七天,他自己也病了。

那庭前竹子的理,一毫也没有格通。他爽然自失地叹着,他想圣贤有分,非他所能及,他于是不想做圣贤了,他转换他的兴趣来研究辞章文学。他那又执着又跳脱的性情,使他经尝到多方面的生活。

二十六岁感于边警,留心武事,读尽了兵家秘书。二十七岁,他又厌倦了,他觉得辞章艺能不足餍其野心,所遇师友又不足满其想望。心里壮热的火,把自己的血液煎烧着。他感觉到烦闷无聊,他于是终于病了。他又转换他的精神来谈养生,有遗世入山之意。

二十八、二十九、三十岁,他在政界混了一阵,低琐的职务,不足畅豁他内部的沉郁。

三十一岁告病归越,实习导引术。在静久的环境里,把他历年壮热的感情,洗伐净尽,他只思离世远去。他的性癖只是爱认真、爱执着;要出世,便也认真地求出世。在当时,他只有祖母和父亲还在他念上,一时放不下。

他忽而一旦悟了,他说:「此念生自孩提,此念可去,是断灭种性矣。」明年,他又转换他的精力,再想用世活跃。只因他爱认真、爱执着的一念,又把他跳动,又从静境里拔回来,再跳到入世的一边。他的性情和生活,到处是执着,到处是跳脱。

三十三岁又入政界。三十四岁,和湛甘泉倡明圣道,授徒讲学,一时目为立异好名。其实他还是狂放的本色,他还是浪漫地不受羁制,他还只是爱做世上第一等人和第一等事,他到底不肯安于卑近。

在那时,他虽对于圣学,未有深切的自信,他虽还没有到成学的时期;但他早已岸然肩着传播圣学的牌子,高唱入云。其实正和他在越中山里静坐求出世时,抱着一样的心境,一样的精神。

三十五岁谪龙场驿。他那内部郁积的活力,终于要发泄了,终于要爆裂了,终于不能久藏,终于不能深埋了。他内心沸腾着豪杰的热血,鼓舞着神仙的想望,崇拜着圣贤的尊严。他自己按捺不住,触机即发。

他看到朝廷阉宦柄政,直士遇祸,他从内心深处,涌出一股义愤来抗疏相救。于是下诏狱,廷杖四十,死而复苏,还谪贵州的龙场驿,当一个小小的驿丞。这样一种生活上的剧变,对他神经的刺戟,是何等地深刻呀!他譬如蕴蓄着很深很厚的风寒,一旦发作,壮寒壮热,大病一场。

单靠他一副坚强的筋骨和笃实的体魄,到底九死一生,恢复了他的健康。待他挣扎了那一阵,他身内以前所蕴蓄着的风寒,却发泄透了,大病初愈,却反而见得格外的精神,格外的气力。这一事在他生活上,是最重要的一个转换,他渐渐地在其中,得到他以后的新活力和新生命。

三十六岁赴谪至钱塘。他的仇人权阉,还暗地遣着刺客尾随他后面,幸他警觉地逃免了。他想求保全他生命的计划,图谋远遁;但又顾虑到他家庭的安全,使他不得不担心受怕地依然熬着万险远赴谪地。他在途中有【壁间题诗】说:

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

他在极踌躇的境地,吐说出极超脱的话;他在极困厄的时候,发越出极自在的情态。他只在自己内心深处奋斗着,在外面,却表露着他一贯的人格,他还是倔强,还是高兴。

三十七岁在贵阳,他在那年春天到达龙场驿。龙场在贵州西北万山丛棘中,蛇虺魍魉,蛊毒瘴疠。夷人缺舌,无可与语。此外略有些中土亡命。又无居室。阳明到了,才教他们范土架木以居。那时仇阉怀恨未已,他还要提防刺客忽然来到。

他自计一切世间得失荣辱,到此境地,真是无从道起,只有逼得他一一超脱。他那种险恶的处境,正是帮他超脱一切的大助力。可是他还有生死一念,一时未能净化。他虽能一切不顾,但他还不能不怕一死。

这又如何办呢?于是他做一石椁,以俟命自誓,日夜端居静默,求把他那怕死之心也一并化了,好让他自己内心得个安静。久之,他觉得胸中洒洒,渐次的空了,连怕死的一念也没有了。

然而他的从者,不能像他一样地超脱,他们抵抗不住那险恶环境的压迫,内心不能洒然,终于他们都病了。于是阳明只得亲自析薪取水,作糜为饲,反来服侍他们。又恐他们胸怀抑郁,病不得去,特意为他们唱诗取悦;又吟着越地故乡的俚曲山歌,杂以诙笑,刻意地带他们做娱乐。

他实在不能脱离他那险恶的环境,他那疾病夷狄患难的环境,他只求把此险恶的环境,疾病夷狄患难的环境,从他内心里忘了,不要来扰动他的心。他还只是倔强,还只是高兴,不甘降服,不甘消沮,他究竟还忘不了他历来那做世间第一等人和第一等事的豪情壮志。

他在这样非人所堪的环境里,他却自己问着自己,倘使叫圣人来处此境,他还有何法呢?他在这样抑塞沉郁的当儿,忽而中夜大悟,在寤寐中好像有什么人告诉他似的,呼跃而起,时从者皆惊。他却从此发明了他的「格物致知」的新学说。

这以上是阳明成学前一番经历的大概。原来王学的萌芽,他所倡良知学说的根柢,是有生命的,有活力的,是那样地执着,那样地跳脱,从多方面的兴趣、很复杂的经验中流变而来的。他有热烈的追求,有强固的抵抗,他从恳切的慕恋里,转换到冷静的洗伐,又从冷静的洗伐里,转换到恳切的慕恋。

他狂放地奔逐,他澈悟地舍弃。他既沉溺,又洒脱。他所认识的「良知」,决不是一件现成的东西,也不是平易简单的把戏,更不是空疏无着落的一句话。要研究王学的人,不要忘了他成学前的那一番经历。

他说「立志」,说「诚意」,说「事上磨炼」,说「知行合一」,说「易简」,说「真切」,凡他说的一切,我们要把他自己成学前的种种经历来为它下注释。若忘了他的实际生活,空来听他的说话,将永不会了解他说话的真义。若空听了他的说话,又忘了你自己当身的实际生活,那便更不会了解他

说话的一番真义所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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