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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变法:明月何时照我还?

2024-04-07国风

有位读者在【想念史铁生】的书评里写道:「我非常喜欢的一个东西,是一个人十三四岁的夏天,在路上捡到一支真枪。因为无知,天不怕地不怕,他扣下扳机,没有人死,也没有人受伤。他认为自己开了空枪。后来他三十岁或者更老,走在路上听到背后有隐隐约约的风声。他停下来转过身去,子弹正中眉心。」这段文字,被网友浓缩为「少年时开的一枪,多年后正中眉心」,成为频繁刷屏的网络热句,无数的人们,借此阐述自己人生中的不甘与无奈,情随事迁,令人感慨系之矣。诚然如是,我们那七八岁年纪曾匆匆翻开,二十岁不到的年纪,又草草合上的课文,仿佛一架从过往起飞航行的大飞机,颠沛流离,辗转经年,初读眼中尽是春和景明,再读才发现,原来它早已悄悄降落在我们的人生里,如同雨落心头,字字有声。比如说,杨万里的【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描绘盛夏六月的西湖盛景,委婉地挽留林子方留在京城;杜甫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凭借春末夏初的锦城之景,抒发政治愿景。再比如说,张继的【枫桥夜泊】以写姑苏夜半的寒冷,而表达安史之乱的时代风霜;苏轼的【饮湖上初晴后雨】看似写西湖先晴后雨,实则抒发苏子特有的「淡妆浓抹总相宜」之通达情操。至于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里的「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就显得更加耐人寻味,颇有一种自证清白的意思了。实际上,这类诗歌往往通过写景,曲折蜿蜒地表露一个政治目的,或者表达对一个重要政治事件的情感反应,多少带有一些「政治抒情诗」的意味。

王安石的【泊船瓜洲】也是如此。少年时代,老师说,此诗描绘了江南美丽的春色,寄托了诗人浩荡的思乡之情。老师还说,「春风又绿江南岸」一句中的「绿」字,传说王安石在创作过程中,起始原为「入」字,觉着太过生硬,后改为「到」字,又嫌其太过平常,再后来再依次改为「满」、「过」二字,始终感到不遂人意,最终银瓶乍破,灵光乍现,文思涌现,大笔一挥,定为「绿」字,于是,便有了「春风又绿江南岸」这一千秋佳句,引为王安石讲求炼字、功参造化的一段佳话。无独有偶,「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字,连同北宋宋祁「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字,一起成了课文诗词阅读理解里的「玄冥二老」。细思极玄,玄之又玄。题目一般如此:

一、【泊船瓜洲】中「春风又绿江南岸」一句,世人皆评价其中的「绿」字使用得巧妙精当,请你结合本诗简要分析说明。

二、【玉楼春·春景】里「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中的「闹」字用得十分传神,你能说说此处「闹」字的妙处吗?

我们讲,北宋的文人除了折腾自己,也够折腾别人的。这种艺法先不说「巧的不得了」还是「妙的了不得」,光凭推敲的那个劲儿,一想便知,就是个没有才气的样子。唐人李白的最高理想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他写诗是「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州」,杜甫也是「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他们处于盛唐那个气象恢弘的大时代,从来不屑于玩这一套把脸憋红的小把戏,他们从来都是「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从来都是「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整口嚼碎,脱口而出,一派纯天然气象。直至中晚唐,有个叫贾岛的,为「僧推月下门」还是「僧敲月下门」 推敲了半天,生产出了一个以前没有的「推敲」二字,后来自己写诗说自己是「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再后来有个叫卢延让的说「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天哪,又是双泪流,又是捻断须,想想都费劲。至于折腾别人就仿佛是无需说了,那「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字有多么地妙,我们暂且不去管了,且说「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字如何巧妙精当,这怕是得从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大事件——「王安石变法」说起。

公元1067年,宋神宗赵顼(英宗长子,顼音同「虚」)即位,这是北宋的第六位皇帝。此时的北宋可谓是内忧外患,国步维艰。对外,盘踞于北方的大辽和西北的西夏,对中原王朝光辉灿烂的文明垂涎三尺、铭心倾慕,对大汉民族的精华国土觊觎环伺、虎视眈眈;而对内呢,朝廷财政年年亏空,入不敷出,一则为抵御外族,不得已年年养兵,军费开支甚巨,二则源于太祖以文治国的国策导致官僚系统庞大臃肿,运行缓慢,超过了以往历史上任何一个封建王朝。财政困难只能通过不断地增加赋税,但这样一来,百姓的负担又日渐沉重,各地农民起义事件时有发生。在这种情况下,神宗皇帝一登基,就迫不及待地想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公元1070年,神宗在准备了三年之久后,召开朝廷改革统一思想大会,任命具有改革思想的王安石为宰相兼改革领导小组组长,统领全国改革事业大局,由此开启了中国历史上闻名遐迩的「王安石变法」。

鲁迅讲过,在中国,挪动一张桌子,或是改装一个火炉,都是要流血牺牲的。改革变法不是请客吃饭,而是二次革命,是一件得罪人的事情。中国古代最著名改革家,商鞅变法成功了,秦国也因此变得强大了,可是他自己被车裂了;刘禹锡、柳宗元永贞革新被贬谪;张居正的新法被废止了,但好在他先于新法被废前死了,但也差点落得个鞭尸的下场;再后来的百日维新失败了,留下一个京师大学堂,但是六君子却死了,可见在古代,推行改革变法是非常困难的。像中国历史上其他的变法一样,王安石变法的初衷是,富国强兵,解决朝廷缺钱的问题,可变法不可避免地触犯了既得利益者的利益,遭到了他们的抵制,新法所颁布的条款,到了基层的州县,官僚主义和形式主义突出,甚至沦为地方官吏贪污腐败和中饱私囊的工具,这就和变法的初衷背道而驰了。以青苗法为例,在春天,田地里禾苗青黄不接的时候,农民没有饭吃,每年要向地主借钱借粮才活得下去,那拿什么还呢,拿地里正在生长的禾苗将来的收成来还,搁现在叫做抵押贷款,这原本是一种民间行为,但新法规定,以后把这个民间行为变成衙门行为,也就是说,以前由地主搞的抵押贷款,现在只能由衙门搞了,那么用什么粮呢,用库粮,也就是把用来赈灾的储备粮借给农民,然后收取利息,当然这个利息比地主家的利息要低得多,如此一来,朝廷就可以通过「青苗法」从农民身上挣到利息,农民也可以度过春荒,这样一举两得,既打压了地主向农民发放高利贷,也保证了农村经济的活力。这个变法措施不是很好吗?是很好的,可执行的结果呢?结果是大多数地主有意见,原本该地主获得的利息,被朝廷拿走了,这好理解,可是居然没想到,大多数农民也有意见。这是为什么呢?王安石要推进他的改革措施落实到位,让朝廷获得更多的利息收入,就必须使用行政权力,给各州府县衙分摊抵押贷款指标,不能完成指标的在考核中统统一票否决,而那些被考核的官员为了保住头上的乌纱帽,必须想方设法完成贷款指标。举个例子,比如说河南府,朝廷分配了两个亿的贷款指标,那些官员心想,要完成这个指标,把款贷出去也不难,可收回来就难了,我得保证我的贷款不是呆账、死账、烂账,那么,只有贷给地主才能收回来,因为地主有钱呢,就算到时候地主还不起,那还可以抄家啊,把地主家遍布全国的别墅和高档越野车给抄了不就行了么,可我把钱贷给农民,农民怎么能还得起嘛,那我上哪找钱去,朝廷不一样的要法办我的么?所以这个原本是救济农民的抵押贷款,被贷给了地主,而真正需要贷款的农民被排除在外了,迫于生计,贫困的农民只能再次向地主借钱,那些在各级衙门中有背景的大地主,则通过暗箱操作与各级官员勾结,把青苗贷款反过来贷给农民,远远高于青苗贷款的借贷利息,则用于与官员们利益分成。如此,一个原本打压地主惠及农民的「青苗法」,到头来居然成了惠及地主、压榨农民的政策。随着时间的推移,农民的压力非但没有减轻,税收反而日益加重,地主非但没有得到抑制,反而利用新法扩展了自己的财富和土地。

与此同时,王安石在推行变法过程中用人不察,被很多小人趁虚而入,这也是变法走向失败的一个重要原因。比如吕惠卿、章惇、曾布、蔡京这些臭名昭著的奸臣,就是利用推行新法而被选拔至高位的,他们背着王安石疯狂敛财和草菅人命,再加上地方官员的日趋一日的腐败,就更加激起了社会各个阶级的强烈反对。在这种情况下,王安石的改革变法被指与民争利,遭到了保守派的一致反对,这里面有很多都是历史上的名臣贤良,比如司马光、苏轼、欧阳修等等,都是些如雷贯耳的大人物,这就导致王安石更加孤立无援。就在此时,王安石的门生郑侠受到保守派的教唆,绘制了一副「流民图」,上书神宗皇帝,说京师尚且如此,何况其他地方呢?那些朝中的小人趁机也在王安石背后参奏说,王安石打着改革的旗号,目的是要把朝廷搞乱,新法自颁布以来,已经是天怒人怨了,必须立即停止新法。这时候神宗开始动摇了,太皇太后也出面了,要求罢免王安石。就这样,在各种势力的联合剿杀下,公元1074年,王安石被罢相。这就是王安石变法的大体经过。

王安石虽然位极人臣,贵为国相,但以他接下来的所作所为观之,不得不说,他从本质上,还是一介书生,而他的故事,从本质上,还是一个文人从政的失败——这是一个在中国历史上层出不穷的陈旧的悲剧故事。这一年,53岁的王安石,在离开京师之前,向神宗皇帝奏请,建议继续任用他的门生吕惠卿为他的继任者,还嘱咐吕惠卿好好的干吧,将咱们的变法进行到底。而我们之所以哀叹他只是一介书生和书生从政的故事,那是因为,他也许从变法一开始,关心的只是这个改革变法的政策,是否能给积贫积弱的北宋朝廷多挣几个钱,他的改革变法为什么地主也有意见,农民也有意见,富人也骂,穷人也骂呢?那是因为他动了大家的蛋糕,他把蛋糕从大家的口袋里拿出来,装进了国库,而不是从左口袋拿出来,装进右口袋——仅仅是一个分配蛋糕的问题,而这正他主持改革变法与司马光等人政见不同之处,也是我们要搞清楚王安石变法要变什么的问题。他要这钱干什么呢?他没有将这钱装进自己的口袋,他要用这个钱来强兵以抵御侵略,他要用这个钱来富民以兴修农田,他要用这个钱来收复北宋王朝永远的痛——燕云十六州。他从来没有想过,当神宗皇帝已经罢免了他,他还嘱咐他的继任者,要好好完成他未竟的事业——这是多么地可笑与荒唐!他从来没有想到,在他离开朝廷,回到老家江宁钟山,也就是今天的南京隐居后,他所推荐的继任者——吕惠卿掌权后,撕下往日支持他改革变法的虚伪面具,不遗余力地铲除了他所有提拔和调动的门生,他的弟弟王安国也因此去世,后来更是欲策划冤案,企图治他于死地。

王安石罢相的翌年,也就是公元1075年,宋神宗又秘密派遣使者请王安石入京。接到圣旨后,王安石从南京立即启程,前往京师开封,途径扬州南郊的瓜洲停船休息,这年春天,挥笔写下了这首名扬千古的【泊船瓜洲】。诗曰: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诗里的「京口」是指江苏省镇江市,位于长江以北;瓜洲是指扬州南郊,位于长江以南;「一水」则是指「长江」。按字面意思,京口和瓜洲之间只隔着一条长江水,而钟山已在身后,又隔了几重山,和煦的春风又吹绿了大江南岸,明月什么时候才能照着我,回到钟山的家里面啊!春绿江南岸,又是一个春天,万物生机盎然,此刻的王安石,站在江边,百感交集,思绪万千,原本业已被罢相的他,不期被朝廷再召入京,施展自己的政治理想,心情无疑是喜悦的。诗中「春风」二字既是写景,也暗指皇恩;「绿」既是写景,也是在表达他让国家重获生机的政治理想;「江南岸」既是写景,也是在暗喻自己。但此时的他,已与二十年前初涉宦海挥笔写下「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登飞来峰】)」的朝气逢勃,不可同日而语了,这场改革变法,已经让他看透了权力之下的扭曲的人性,自己曾经备受信赖的身边人要治他于死地,昔日的好朋友都离他而去,几十年下来他已是身心俱疲,自己一心锐意改革,只是想改变北宋的颓势与衰弱,没想到争权夺利、相互倾轧才是官场永恒的主题。他不得不思索,尽管皇恩浩荡,但此去新法能否推行犹未可知,再次还乡之时是否能够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呢?眼前这春绿大地是庙堂之高,也是政治理想,而他日的月夜还乡是江湖之远,也是生活理想,正如范仲淹所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这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两者拉扯着王安石进退不得、不知所措的悲和喜。历史又过了一年,公元1076年,也就是王安石再次返京的第二年,他的长子王雱(音同「乓」)轰然早逝,当噩耗传来,晚年丧子的王安石心灰意冷,心力交瘁,终于请辞宰相,彻底放弃了改革变法的梦想,回到钟山故里继续归隐。

山中岁月无古今,世外风烟空往来。八年后的公元1084年,江南的秋天刚刚来临。这一天,王安石穿着山野之服,乘着毛驴,到江边小船上去迎接一个年轻人。那个年轻人来不及整理衣冠,向王安石作揖道:「我今天竟敢以野服见大丞相!」王安石笑道:「世间礼法,岂为我辈所设?」说罢二人相视携手哈哈大笑。不错,这个年轻人就是时年已47岁的苏轼苏东坡,他此时刚刚经过乌台诗案大狱、黄州六年大贬的洗练,于这年三月从黄州迁往河南汝州,途中游庐山,至筠(音同「云」)州,也就是江西省高安市,会面兄弟苏辙,至当年秋天,顺江而下至南京,在闻听王安石大病刚愈后,特地往访。曲终人散,落花无言,时过境迁,沧海桑田,这一对因改革变法而起的官场政敌,政治上的对立就仿佛昨天的故事,已经烟消云散了。已届63岁高龄的王安石像个老朋友,劝苏轼道:「子瞻兄,到我们江宁来吧,在秦淮河岸边买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吧,咱们比邻而居,彼此之间也好有个照应哪!」苏轼闻言一口答应下来,王安石却一声叹息道:「不知道再等几百年,方能再见到这样的人物!」据说,两人在金陵相聚多日,相谈甚欢,与苏轼时有唱和对答,苏轼还专门为王安石写下【次荆公韵四绝】,其三曰:「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意思是,荆公(荆国公,即王安石)急流勇退已经十年了,我早就应该来陪侍左右。在诗中,苏东坡表达了对王安石人才品格的衷心敬佩,这一刻不亚于三百年前,李白和杜甫在洛阳相逢,历史是慨叹之处在于,它用一个正直高尚的文人夸赞了另一个正直高尚的文人,就仿佛我们用一个公理证明另一个公理,王苏二人的金陵相会传为千古佳话。两年以后,公元1086年4月6日,也就是938年前,这位公元十一世纪的改革家,带着对国家命运和前途的无限忧虑,在江宁府的半山园溘然长逝,人生就此画上了一个句号,只留下千秋功罪,任由人评说。

从北宋后期到南宋,再到明清,否定王安石的,要比肯定他的要多得多。后来,司马光讲,要不是王安石搞变法,这么博学的一个君子,他的朋友应该是很多的,搞了个变法,一个朋友都没有了,其实他所做的事情,没有一样是怀有个人私情的。我想,正如司马所言,凡是历史上的改革家,他的精神都是值得赞许的,而不在于他的成败。在退隐江宁之后的十余年里,王安石一半的精力在文学和经义,另一半则用来对佛学的参悟与学习,他的一生遭遇了吕惠卿对他的背叛、变法内部集团的相互倾轧、神宗皇帝的独断专行、爱子王雱的突然离世、元丰西征的功亏一篑、永乐城的大败、神宗的英年早逝,以及新法的尽数被废,凡此种种,王安石终其一生都无法自我消化,就像我们每一人,能够明了人生的道理却终究无法释怀,读他的作品,我们能够感觉到他有多么渴望自己能够跳脱出俗尘的悲喜苦乐,做一回桃花源中人,这也许是这个名满天下、谤满天下的一介书生的最高理想吧。

谨以此文,怀念王安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