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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文濤:聊天的藝術

2024-07-15綜藝

◎羅皓菱竇文濤

6月20日,【圓桌派】第七季如約而至。

當一篇題為【當竇文濤已成往事】的文章在微信朋友圈瘋轉之際,此刻【圓桌派】的歸來讓不少老觀眾奔走相告,「人還在呢!」

這一季的第一集中,竇文濤、許子東、馬家輝、陳魯豫老友相逢,不禁讓人想到美劇【老友記】。與劇中那些陪伴觀眾一起成長的人物一樣,「竇文濤和他的朋友們」也陪伴我們度過了漫長的時間,從上個世紀末來到此刻的2024年。只是,他們手上沒有劇本,台詞也都是即興的,素材來自我們共同經歷的時間。

作為這出戲的靈魂人物,竇文濤既是導演,又是演員。大概由於一直條件有限,場景往往只有一個,一張桌子,幾把椅子,演員也都是親朋好友。

從電視時代進入互聯網時代,語言類網綜【奇葩說】【脫口秀大會】等節目相繼火爆熒屏,「觀點」和「情懷」成為流量密碼。而在這張圓桌上,竇文濤說,相對於「觀點」,他也在乎「語言」;相對於「情懷」,他覺得更好玩的是「人的狀態」。

「看法總會過時……命運的看法比我們更準確。」作家余華在一篇文章裏寫道,這其中涉及藝術的倫理。在某種意義上,與其說竇文濤是一名談話節目主持人,不如說,他在骨子裏,是一位「聊天」藝術家。

會不會聽聊天是更重要的一件事

北青藝評:【圓桌派】來到了第七季,有沒有感覺到七年之癢?

竇文濤:【圓桌派】的歷史其實有八年了,時間長了反而生出一點使命感。我這輩子就靠聊天吃飯了,本是一個沒有使命感的人,突然有了點使命感。如果說「脫口秀」推廣了「單口喜劇文化」,「奇葩說」彰顯了一種「辯論文化」,我想我也推廣一個什麽文化,那我能推廣的就是「聊天文化」。今天看著互聯網上種種的惡,我有時候就會有一種還能不能好好聊天的感覺。當下人與人之間的很多問題,是因為大家不愛聊天,不愛面對面地聊天,也不會聊天,也就越來越不會聊天了。

北青藝評:人和人之間面對面帶有體溫的交流是道德的基礎,這是哲學家阿甘本「鄰人的哲學」涉及的一個觀點。包括項飈老師講「消失的附近」其實都在講遠端技術如此發達的今天,人和人之間交流的困難:一方面是網路上話語的泛濫和互相攻擊,另一方面是一個具體的人和另一個具體的人面對面交流的困難。

竇文濤:聊天的價值觀是什麽?起碼我聊天的一種價值觀是:觀點不同沒有我們的友好重要。我們連擡杠都是笑著擡杠的,是為了開心。人們為什麽聊天?不一定是為了得出個什麽結論,還有更多是交流資訊、聯絡感情,或者僅僅是消磨時間。聊天是人類最悠久最普遍最廣泛的語言生活、娛樂生活、精神生活。

北青藝評:在你的節目中沒有遇到過嘉賓因為觀點不同吵起來的情況嗎?

竇文濤:這種情況出現得非常少,因為我根本不往那裏引導。很多人覺得打起來刺激,有收視率,但是我不喜歡這樣,這有悖於我的性格。我覺得我們有別的辦法開心,我們用不著看兩個人打架開心。

北青藝評:如果你意識到有人說錯了,也並沒有欲望去糾正他?

竇文濤:這種欲望很淡,因為這裏面有一個審美觀。你要糾正,說明你有一種「對錯」的審美觀,你認為他說的不對,不對就是醜的,所以要糾正。可是如果觀察人表達是一種審美觀呢?我喜歡看不同人講話的狀態,非常有意思。說真話有說真話的可愛,說假話有說假話的可愛,吹牛有吹牛的可愛,很好玩。我們心裏知道對錯就可以了,即便是錯了但是他表達很有趣也很好。

會不會聊天是一回事,會不會聽聊天是更重要的一件事。我舉一個例子,阿城老師講話很精彩,但是有的學者會說,他講得不對。他對不對,跟我沒關系,或者說他對不對我可以自己回去查證,明白就行了。但是聊天的時候,一個人哪怕表達了一個不對的觀點,但是他用來說明這個觀點的知識是非常精彩的,或者說哪怕他這個觀點經不起考證,可是他講段子講得非常幽默,他能把我們都逗樂,這個也可以學習。

你能欣賞一個人的智慧,而不執著於他的對錯嗎?有一次我問阿城一個問題:關於【論語】裏講的「吾與點也」。孔子問他幾個弟子,你們都有什麽誌向?最後曾皙說,我就是希望「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孔子最後認同這個學生,說「吾與點也」。有次閑聊我問阿老:孔子是儒家,可他認同的境界,就是曾皙說在大自然中洗澡吹風唱歌啥的,怎麽感覺有點像道家?阿老當下一句讓我一點就通,但他的解釋我估計學術上許多學者不能同意,但是裏頭智慧的閃光你能不能欣賞?他說這個「詠而歸」,儒道的區別在「歸」不「歸」:莊子是放浪於天地之間,儒家是放浪完了之後,這個「歸」他還是要回家的,回到他的正常人的生活當中,回到社會的秩序中,家庭的秩序中,所以你看儒家講的是「詠而歸」。而道家他感覺自己與天地同化,他不回家了。對【論語】裏的「歸」字,難道是這麽理解嗎?我都不太相信。可是你佩服不佩服?一個人你問了他一個問題,他當下就回答了。這裏面有他對道家和儒家的認知。妙啊!所以很多人只知道對錯,我覺得真是得不到東西。

所以我說對錯實在是一個太窄的向度了,人的表達裏蘊含了無窮的智慧。你可以不認同他的觀點,你不必執著於對錯。如果你的職業需要你辨證真偽,為了你的職業,你可以去做這個事。我也不是這個職業的,我不負責給人糾正對錯。如果是在節目裏,我要糾正也是因為公共媒體的需要,而且我往往也不會采取反對的態度。我會說,還有這樣一種說法,或者我們還查到一個資料,他好像跟你說的不同,就行了,起到一個註解的作用。我覺得如果你非要把人滅了,首先我並不感到滿足,我只會感到難過。我希望每個人都暢所欲言。

能承載觀點的等量齊觀聊天是最好的平台

北青藝評:「聊天文化」如果說得再大一點,哈貝馬斯講過一個「交談理論」。在尼采宣布「上帝死了」之後,世界開始進入「後真相時代」,韋伯認為「諸神之戰」這是現代世界無法解決的問題。後來,哈貝馬斯丟擲了「交談理論」,他認為人和人之間透過交談理性是可以在公共領域達成某種共識的,這後來成了新聞業的黃金守則。但是在新媒體時代公共領域被瓦解了,人類重新進入部落時代。

竇文濤:你講哈貝馬斯,過去我們說起歐洲,總覺得民主就是投票,但是很多人不知道這是有一個前提的。普通老百姓怎麽知道這一項政策的背景?你對一個事根本不了解,你投的票有什麽意義?哈貝馬斯的理論是說,在投票之前要有一個公共討論的部份。正是透過電視上的脫口秀和存取,才得以讓選民知道我們要投的這個議題有幾種意見,每一種意見代表人在台上充分地闡述。我們在討論的時候當然不可以定是非,這是觀眾選擇的。我們作為主持人應該做到的是讓每一個人把他的觀點解釋清楚,然後再讓觀眾們做判斷,做選擇。

我們當今很多人可以直接下判斷,比如很多自媒體。有人說言論自由,我憑什麽不能下判斷?可是你對張廷濟的說法下判斷,恐怕你得先知道張廷濟是誰;你對顏真卿的書法下判斷,恐怕你得對顏真卿略知一二。就是這樣的。很多人是沒有一沒有二,就對三做評論,你的這個評論值得重視嗎?哈貝馬斯的理論就是給聊天有了另一種社會意義。的確對社會上很多事情,我們需要有認知。而這個充分的認知、不被人帶偏的認知,需要把各種觀點等量齊觀。什麽樣的平台能夠承載這樣的一種觀點的等量齊觀?我認為聊天是最好的平台。

北青藝評:觀點的多樣性,跟生物的多樣性一樣重要。

竇文濤:對。現在很多時候我們是態度太多,了解太少;判斷太多,認知太淺。我不大喜歡註意力只放在觀點上。我有一個更廣的概念,就是語言。我們可以語言審美,我更感興趣是他如何表達他的觀點——這裏面有很多智慧、美感。相對於觀點我講語言,相對於情懷我講狀態。我覺得更好玩的是人的狀態。不是說人有什麽情懷,而是說人在不同狀態下他的表達是不同的。

赫洛多德的【歷史】,我看過很多都忘了,但我就記住一件事,當年古波斯的那些大臣們太逗了。赫洛多德記載說波斯人在喝醉的時候做的決定,他們都不能執行。他們要到第二天清醒的時候,大家再覆核一遍,然後才付諸實施。這是一個決策過程。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有趣的是什麽呢?反過來也一樣,他們在清醒的時候做的決定,他們一定要在喝醉的時候再覆核一遍,然後再執行。我覺得這個太逗了,意味著你在兩種狀態下都覺得好才叫好。

其實決定人的更根本的是你當時處於什麽狀態,所以狀態和語言又是完全不可分的。維特根史坦老想搞清楚語言確定的意義,他甚至較勁到什麽程度呢,比如你說「樹」這個詞,對應的現實中確實有樹,但你說「上帝」這個詞,對應的是什麽?「所有不可言說的我們只能保持緘默」。

維特根史坦還說,語言是不能脫離情境的,語言沒有獨立意義,脫離情境的語言完全沒有辦法定義它。這就讓我想起了今天的網路上那些指控、八卦等等。這裏面有一個特別關鍵的問題,我們忽略了語境。你知道同樣的語言,如果我們不關註他具體說話的狀態,就去批評他,那是空的、是虛妄的。一個人躺床上說的話,和在社交場合說的話;一個人在節目裏說的話,和他跟老婆說的話,這個狀態是不一樣的,你不能根據他說的某一句話就定他的是非,你還必須要問他是在什麽時候說的?他對誰說的?他是在什麽場合說的?你只有結合這些才能夠正確理解他的這句話。這些道理說白了誰都懂,但是為什麽我們揣著明白裝糊塗呢?

出口成章未必最好出口成話才對

北青藝評:因此【圓桌派】顯得異常珍貴。特別是在我們今天常常因為觀點而反目成仇的時代,它示範了一種正常的人際間的交談是什麽樣的。說到語言的審美,在某種意義上和小說戲劇的藝術是相通的。

竇文濤:對。一個小說寫得好,只是故事好並不是最重要的,比如王朔、金宇澄,其實他們最大的文學上的意義,我認為是創造了一種新的語言。

北青藝評:【鏘鏘三人行】在當時其實也是創造了一種新的語言。我記得當時很多人都說,中國電視史上終於有了一檔「不裝」的節目。

竇文濤:這裏面有兩個層次:首先,在語言的表層,我們能不能像日常生活裏的語氣、音調那樣說話。今天大部份互聯網上的節目都已經是這樣了,但是在1998年的時候,即便是這個語言表層的改變都需要靈魂深處鬧革命,是很難的。因為我們都是在那樣的一個共同歷史下長大的,演講腔、朗誦腔、播音腔、話劇腔……甚至有些文青是文藝腔,這個腔是怎麽來的?這個腔是社會和教育建構給我們的。

所謂「說人話」在今天似乎已經不太難了,越來越多的場合裏大家說話和生活中沒什麽兩樣了,語言的表層似乎是越來越通俗了。

可更重要的問題是深層,這就跟心有關了。也許表面上你的語音語調已經像日常生活裏一樣了,但更深層的是像一個真的人一樣思考,這就更難了。我們說內容大於形式、形式大於內容。其實形式就是內容:當你這樣說話的時候,你的心慢慢會改變,你自然地會趨向於像世俗的人一樣思考,像在私人生活裏一樣去想一個問題,像真實的朋友交際一樣去想問題,所以這個誘發了內在的轉變。這個轉變到今天也沒有停止。

因為你的節目是要播出的,不得不有公共話語受限制的部份,可是你要在裏面找跟你的私人話語重合的部份。聽阿城老師說過一句,你找到了限制就找到了自由。還有一導演調侃我說,「你也說假話,但是你說的時候能讓別人知道你在說假話」。到最後我發現實際上就是為了生活裏的真實,一切就是為了生活裏的真實。當然你把聊天做成了節目,這就像是畫,我們叫高仿。我認為最好的聊天,當然不是發生在節目裏。

北青藝評:西方人有一個詞語,undertable,很形象。最精彩的聊天一定是在桌子底下的。

竇文濤:對,桌子底下的,我到今天還這麽認為。但是我們可以有目標,我們可以追慕那個境界,我們能夠無限地接近那個桌子底下的談話狀態。我們在公共話語的限制之下,但是你要有這個審美的境界,你要知道什麽是好的。咱們做高仿,你做到最好的也就是「下真跡一等」——比真的當然有差別,可是你心裏至少知道那是美的。

這裏面還關乎一種你認為什麽樣的談話是美的。比如我們比較容易認同「出口成章」,在我看來出口成章不見得是最高的美。如果一個人他說出的話,我們記下來就是一篇完整文章,這不是很恐怖的一件事嗎?出口成話才對。文章就是文章,口語就是口語。有些東西是語言的缺點,比如我也在更正自己。我選嘉賓我覺得你可以嘴笨,但是你要有見解,你的見解能服人,你的見解讓我們喜歡。這個真理是文從字順地說出來,還是結結巴巴地說出來,我認為是同樣的價值。

北青藝評:結結巴貝瑞面有一些停頓和留白,會讓你去思考。

竇文濤:你說得太妙了,就是這個意思。我覺得我說話是有缺點的,我的口才在通常意義上是不好的。那天還有一個觀眾批評我,我認為他批評是對的。他說我真沒法聽文濤說話,他說話邏輯混亂,非常跳躍,也不是很幹凈,嗯嗯哎哎,有的時候有點詞不達意。我現在回頭看自己以前說話,是比較接近出口成章的,說話很有邏輯性,中間也沒什麽停頓。一個人怎麽會變成現在這樣的顛三倒四呢?我後來明白了,這像有職業病一樣,一個人長期從事一個職業,就改變了他的說話狀態。

聊天節目不是訪談節目,聊天主持人有一個特點,他要填滿任何一個空白。聊天不像采訪,我總是跟嘉賓說,自由地講,任何時候你都可以打斷別人,因為生活裏的聊天就是這樣的。聊天主持人的本能是一冷場了,嘉賓一不說了,我就說。而且我在說的時候,其實我在期待我的話能吸引他插話的興趣。我希望他能有談話的興致。其實我心裏在等,希望等到一個點,他說「對」或「不對」,他想插話了,我就隨時住嘴讓他說,像是自己一邊帶球一邊找人,終於把球傳了出去。球場形勢瞬息萬變,帶球找機會的過程也是忽忽悠悠的。所以我說話自然而然形成一種到處留空、撒風漏氣的狀態。我說話的時候腦子裏同時有八個想法,而且在判斷我要把話題引向哪一個方向他們會有興趣;我在察言觀色,如果發現他好像對我說的這個沒有興趣,馬上我就不說了。這個過程每秒鐘都在我的腦子裏發生。我甚至希望我這個話賣個破綻,因為有漏洞他就可以有興趣。

北青藝評:難怪你喜歡太湖石,這個形象和你說話的結構很像(笑)。這樣是不是抑制了你自己的表達欲?

竇文濤:我的表達欲變得殘缺不全,但也很有意思,因為都是一段一段的。也能夠滿足。光潔如瓷是一種質感,粗糲如陶也是一種質感;完整流利是一種說話的質感,支離拙澀也是一種說話的質感,真的是像太湖石,看的就是漏洞百出又婉轉通透,虛實相生又渾然天成。

(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