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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米跑道上,一個「倒黴蛋」的故事

2024-07-12體育

一次,兩次,三次,他從前途無量的田徑天才(之一)變成史無前例的倒黴蛋(也許沒有之一)。但他的故事,才是屬於大多數的故事——成為蘇炳添,這樣的要求太高了。

文| 謝夢遙

編輯| 張躍

圖| (除特殊標註外) 謝夢遙

命運的玩笑

如果梁勁生的故事是一部電影,那麽這一幕會是開篇:終點就在眼前,他保持著領先,再邁幾步,他就將贏下冠軍。失控是突然出現的,他騰空而起,像個特技演員一樣,以一個前空翻的姿勢摔向正前方。從鏡頭上看,賽道仿佛發生看不見的爆炸,有股力量將他向上托起。在空中,他的身體完成一周的翻轉,後脊著地。

那個動作,顛覆人們對摔倒的一般認知,那是中國田徑賽事從未見過的一幕。字面意義上,他「飛」過終點。「我沒見過那麽摔的,從來沒見過。」短跑名將張培萌說。

後來,梁勁生回想過程,時間仿佛變慢了。他在空中旋轉,看著國家隊隊友的吳智強從旁邊超越。電光火石之間,吳智強也看向他。兩人目光交匯,領先與落後的身位也隨之替換。但也許,源於記憶的某種重設,那戲劇性的一幕只發生在他的大腦裏。一切發生得太快了。

在比賽中摔倒的 梁勁生 圖源網路

這是2021年4月在西安的一場不設觀眾的比賽,目的是為9月舉辦的全運會測試新場地。25歲的梁勁生是其中最引人註目的短跑新星。他是蘇炳添在廣東田徑隊的師弟,男子200公尺的全國青年(即20歲以下)紀錄保持者,中國國家田徑隊男子4*100接力隊的第二棒。田徑自媒體「98跑」將梁勁生稱為「中國短跑的未來與希望」。

吳智強跑過來,檢視他情況。梁勁生發現自己動不了了。然後,擔架來了。當時他知道的是,他失去了冠軍。他當時不知道的是,他將失去4個月後東京奧運會的出場機會,國家接力隊的位置,以及未來2年。

命運給他開了一個玩笑。但這不是第一次。

我是在2023年的夏天做蘇炳添的報道時知道梁勁生的故事的。他是跟隨蘇炳添團隊訓練最久的運動員,他們從2018年開始一起訓練,梁勁生也曾被媒體視為蘇炳添的接班人。那次做蘇炳添的報道時,人們提到梁勁生時總會這樣說:一個倒黴的人。

2023年一個溫熱的廣州下午,廣東省隊訓練基地旁邊一個速食廳,我第一次見到梁勁生。在聊蘇炳添的間隙,他向我講起他的三次轉折。他1996年出生,19歲就進了國家隊,張培萌2017年退休後,他即成為4*100接力隊的主力成員。但他至今從未有機會站上真正國際大賽的舞台,每次機會來了,壞運氣就會降臨。

第一個轉折發生在2018年雅加逹亞運會前,他打包好行李,準備隨國家隊坐大巴去機場。領隊突然告訴他,不用去了。血檢報告顯示,他的黃體酮指數異常。教練問他,是不是吃什麽東西了,他說沒有。

事後,沒有通報發生,沒有任何人被處罰。「從結果來看,沒有處罰,那就沒有存在興奮劑違規。我們討論,檢查的標準可能高了一點點,把一些疑似的東西否決掉了。」他當時廣東隊隊友張瑞軒告訴我。梁勁生想,也許是他長期的失眠導致內分泌失調,他只能認倒黴。他在電視上看著接力隊隊友拿到了雅加逹亞運會的接力銅牌。

第二個轉折發生在2019年的杜哈田徑世錦賽前。這一年的梁勁生比上一年的自己更強了,他將百米PB(個人最佳成績)突破到10秒18,排在中國男子百米成績排行榜的第九位。他隨隊伍來到杜哈,不幸再次發生了。「準備比賽的前兩天去吃早餐,在酒店裏面有個斜坡,我就正常看前面路,」他告訴我,「一踩下去空了,就把腳崴了。」

領導宣布換下他時,他哭了。「你就準備好奧運會吧。」領導說。他坐在場邊觀看比賽,近在咫尺,但完全無法專註,「有很多雜念」。中國接力隊在杜哈的預賽破了全國紀錄,37.79秒,決賽則取得第六的名次。無論榮譽與遺憾,他不在其中。

然後來到了第三次,東京奧運會前。疫情導致漫長的停賽期裏,他跟著外教Randy Huntington練,修正很多細微的技術細節。那個賽季開始,他漸入佳境,連著兩場輕松跑到10秒3,他感覺自己有機會沖PB。作為國家田徑隊一員,他的肖像出現在怡寶礦泉水的包裝上,和蘇炳添並排一起。廣告投放在公交車身、站牌、電梯廣告等各個地方。他的姐姐梁小紅回憶,那陣總有熟人來問,廣告上那個人是不是她弟弟。他的名聲達到職業生涯的頂點。

之後,就是那次突然發生的摔倒。運動員遺憾錯過世界級比賽,錯過在黃金年齡展現自己的機會,這類故事在競技體育領域並不鮮見。但梁勁生的故事,仍然顯得有些特殊,連續三次在命運面前跌倒,尤其那最後一摔,以如此離奇的姿態發生。

備戰東京奧運會的梁勁生 圖源視覺中國

那雙腿

那一摔的視訊後來在互聯網流傳開來。那天下雨,賽道看起來很滑,人們傾向於認為是這個原因導致梁勁生摔倒。但他說,運動員穿著釘鞋,「每一步落地,釘子是插在地上的,是不會打滑的」。

雨天確實對他造成影響。賽前,選手們只能在樓梯間做些簡單的拉伸,因為缺少應急備案,賽事方沒有盡早開放室內的選手註冊區,那裏顯然更溫暖。更重要的是,那裏有條60公尺的室內跑道可供加速跑。由於在冷風中凍了太久,再加上熱身不夠,他的身體沒有充分啟用。

在這種情況下,顧及安全,他本不該用盡全力,更何況這場比賽只是場測試賽,沒有積分。但發槍後,他的腳下感覺很好,於是持續加速。臨終點前,他聽到一聲「啪」的聲音。對運動員來說,那是世界上最可怕的聲音,意味著腿內部的某些東西斷開了。

事後證實,那是左大腿後側的肌肉,全速沖刺中的梁勁生已經失去了對撕裂肌肉的控制,「我想停下來,但停不下來了,有速度嘛,一彈就彈起來。」梁勁生說。

這並不是梁勁生的腿第一次遭遇危險。

4歲那年,他發生過一次意外。那時父母在深圳工廠的流水線打工,他與姐姐被放在茂名農村老家由爺爺奶奶照顧。爺爺奶奶去務農,就把姐弟倆交給老人。一次在沒有圍欄的二樓平台玩耍時,梁勁生摔了下來。他剛好掉進一個水缸,腿砸到水缸邊緣,兩條大腿都造成粉碎性骨折——對於那次受傷,梁勁生用一句話帶過,但至今,他的雙腿仍可見當年打入鋼板留下的疤痕。

那次受傷影響了這雙腿的外觀,並未動搖過這雙腿的潛力。梁小紅發現弟弟能跑,是有次在村裏被三條狗追,她飛快地騎車,弟弟一路跑到她的前面。梁勁生三年級參加學校運動會,拿了第一,之後就是年年第一。他去區運動會,拿了冠軍;省運動會,冠軍。全國冠軍。2013年在捷克舉行的世界中學生田徑錦標賽,冠軍。他一直在普通中學就讀,他在校隊裏練,早上一個小時,傍晚一兩個小時,其他時間則正常上課。他的訓練要比同齡體校生少,成績卻一飛沖天。「當時感覺自己好強啊。」他回憶。

田徑改變他的命運。「要是我不接觸跑步,可能現在跟我爸進工廠了。」他說。為了讓姐弟得到更好的教育,父母把他們帶到深圳讀小學,住在父親的宿舍單間裏。「從農村上來嘛,我感覺自己鄉巴佬一樣。」他說。小時候的他是膽怯、自卑的,一年級他上課沒有認真聽講,被老師敲了一下腦袋,帶著淤青回家,什麽也不敢說。家長追問,他才道出原委。進了田徑隊,大熱天他穿著長褲訓練,生怕被他人發現他大腿的傷疤,直到有次教練強迫他換成短褲。

父親的宿舍是逼仄的。兩個孩子睡上下鋪,餐桌也是書桌,為節省空間,只有吃飯和寫作業時才擺出來。有段時間,爺爺奶奶過來照顧這對姐弟,17平米的空間住進三代人。父母加班多,每周只休一天,平日也要幹到晚上十點以後,成長中的大部份時光,姐弟倆待在一起,自己上下學,自己熱菜熱飯,自己洗碗、收拾。大他2歲的姐姐學習很拼命,年年是三好學生,弟弟則不愛學習,愛打遊戲。梁勁生初中時,爸爸說他這成績肯定考不上高中。「但是我跑得快啊,我早就被高中看上了」,他說。

卓越的運動表現逐漸帶給他自信。小學時,他就是校園裏的知名人物,校長認識他,逗他說以後讓他當校長,從此他有了一個沿用至今的綽號:「梁校長」。五年級時,有女生給他織了一條圍巾,他收到後的反應卻很慌張,不敢讓人看到,更不敢拿回家,轉頭就給扔掉了。姐姐梁小紅回憶,上中學時,暗戀弟弟的女生會跟蹤他一路到家門口。

2014年他進了廣東省田徑隊,師從袁國強——他也是蘇炳添的師父。2015年,19歲的他百米跑出10秒38,這個成績比19歲的蘇炳添更為優秀。而他在200公尺的賽道有著更強的統治力,20.52秒的成績將謝震業保持的全國青年紀錄提升了0.25秒。

比賽中的 梁勁生(中) 圖源視覺中國

「一個很有天分的小孩,身材好,動作漂亮。」袁國強向【人物】回憶,而最難得的是他天生的步幅。100公尺蘇炳添要48步,張培萌要46步,而梁勁生只需要44步,「這種型別非常難找」。

剛入隊時,教練帶著去公園拉練。和他一組的師兄帶他抄近道,告訴他,他們的專項是短跑,不用跑那麽多。他認為這是偷懶,心裏嘟囔,師兄怎麽這個樣子?對於教練的要求,他總是忠實執行。「他這個人,訓練很刻苦。他累了,不會說不練,一直在練,沒有說跟我講太多的。你安排他的運動量,基本上他都能夠完成,不會偷懶。」袁國強說。

「他是我們田徑隊的天之驕子,無論從天賦上,還是努力上,都是特別優秀。」和他同年入隊的張瑞軒說。還是個小隊員時,梁勁生總會在訓練中主動去挑戰那些比自己大個五六歲的師兄。其他人不會這樣嘗試,畢竟不同年齡段的競技能力差距很大,但他樂此不疲,有時還能跑贏。

2017年全運會他大放異彩,拿了100公尺的第六名,200公尺的亞軍,4*100公尺的冠軍。「他是一個比賽型的運動員,你幫他練好,幫他調好,他比賽就能夠比出來。」袁國強說。那一年,梁勁生21歲。

多年後的現在,梁勁生早已能夠大方坦蕩地向人展示他的傷疤。我們見面的那個速食廳正值飯點,周圍擠滿食客,他一下把短褲褲腳拉到大腿根部。我已經忘記那兩條傷疤的具體樣子,他旁若無人的狀態給我留下更深印象。

但關於他的故事,方向已經調轉。錯過亞運會、錯過世錦賽,直到這雙腿再次受傷,他錯過了人生中第一屆奧運會,在運動生涯最黃金的年紀。而接力隊在東京奧運會上的經歷,也為梁勁生的故事蒙上了更多一層遺憾——在東京,中國男子4*100公尺接力隊獲得了第四名,與獎牌擦肩而過,但一年後,獲得銀牌的英國隊被查出服用禁藥,中國隊遞補獲得了銅牌,這是中國男子接力取得的第一枚奧運獎牌,是歷史性的突破。

中國男子4*100公尺接力隊 遞補獲得東京奧運會接力銅牌 圖源視覺中國

兩年

回到2021年4月,摔傷次日,梁勁生坐著輪椅回到深圳訓練基地。蘇炳添捧著一束很大的花來接他。後來他知道,師兄本來的安排是在廣州接待一些學界導師,聽說他出了事,飯也沒心情吃,就回來了。

三級拉傷。左腿後肌完全撕裂。躺在宿舍床上,他眼淚掉下來,但趕在隊裏的人過來之前,趕緊擦幹。我不能哭出來,不能哭出來,因為他們都很關心我,他想。大家檢視著他的腿,聊著以後該怎麽辦。蘇炳添叮囑他,千萬不能懶,作息要跟他們一樣,不然整個人就垮了,訓練時間也必須要下到田徑場和大家一起。

第二天一早,真的有人敲門了,是營養師許寶璐。他負責把他推出樓。

如果你和我一樣,聽到這裏,感受到的是集體的溫暖,那麽梁勁生將推翻這一敘述。他坐在輪椅上,從傷病的震驚中還沒有緩過來,看大家練著,自己動都動不了。大家的出發點是為我好,他想,但他感到這很殘忍。

過了一段時間,他騙他們說早上要做康復,就不下去了。「反正都這麽難過了,我為什麽不能讓自己開心一點,我就打遊戲。」他說。

根據傷情判定,他面前有兩個選項。一,做開放性手術,從大腿割開到臀部,把斷裂的肌肉縫好,這需要更長的康復期。二,保守治療,以便他能盡快回到賽場。醫生意見是做手術,隊內意見則是保守治療。無論如何,他都將錯過東京奧運會,他想,至少可以在5個月後的全運會替廣東隊出戰。他選擇方案二。

命運的鎖扣是相連的,他之所以選擇不做手術還有一個原因,小時候對腿部手術的記憶。聽醫生說手術刀將從他的臀部往下切開,他感到恐怖。

康復程式的其中一項是針灸。一星期紮三次。10厘米長的粗針,要紮下四五針。他的肌肉硬得像塊石頭,針會彎掉。「插到你痛點的時候,就感覺神經麻掉了,麻到腳指頭,腳指頭都在跳。」拔針時,黑色的瘀血冒出來。他是個連過山車都不敢坐的人,針灸同樣讓他恐懼。

幾個月後,當他恢復慢跑的時候,他意識到腿傷以及後續影響要比他以為的更嚴重。再次站上跑道,他跑起來的感覺就像在高速公路上爆了一個輪胎,一條腿有力,另一條腿使不上勁,內部肌肉感覺在甩動。轉去香港檢查,醫生告訴他,斷掉的那條後肌,附著到了其他肌肉上,大腿側部留下一處凹陷,用手摸得出來。

他最終落選廣東隊的全運會選拔。「我就是賭,賭了之後我還是輸了。」他說。

關於那個保守治療的決定,那是一個帶著勇氣和決心向榮譽沖鋒的冒險,還是一個因為資訊不對等而造成的事故?在做決定前,梁勁生沒有意識到風險,撕裂的肌肉會發生不可逆的變化。「醫生沒有說這麽明了,他還是安慰,可以跑。」他回憶。我試圖與袁國強討論,說到一半被他打斷了。「不能說這個判斷,因為這個責任太重大,我也不是當事人,我也不在現場。」他說。

那年賽季結束,國家接力隊的隊友們相約去吳智強內蒙古老家旅遊。梁勁生不想去。他一個人呆著,那感覺很難受,但他知道,如果去參加集體活動,還要強裝開心,會是另一種難受。我的代言到期了,我馬上就要賺不到錢了,他對姐姐說。

康復師告訴他,他需要把左腿三條後肌中尚未受損的兩條練得更強,讓整塊後肌不至於扯太多後腿。他需要把左腿的前肌練得更強,以實作雙腿的平衡。在觸地扒地時,他需要改變發力方式,以臀肌代償後肌。訓練又引發出膝關節的老傷,和腳趾的新傷。那感覺很沮喪,傷病像是在和他玩打地鼠的遊戲,身上不斷有零件需要修補。從2017年起,他就有了失眠的困擾,吃安眠藥也不管用。到這個階段,失眠加重了。常常早上醒來時,他希望這是場夢。這不是他想回到的現實世界。

康復是重復的,瑣碎的,常常是感受不到意義的,有時是痛苦的。比起日常訓練,它占用的時間更長,上下午都要進行,在康復中心按摩、拉伸,接受雷射、沖擊波治療,用等速裝置做肌力康復訓練,在健身房做專項力量訓練,在水療中心交替浸入熱水和冰水,去泳池做恢復運動,後期還要在沙地做跳彈等練習。

正在康復中的 梁勁生

用康復師許文勤的話,康復就像給房子打地基,你在地下作業,你能做的只是把「這個地基打得非常漂亮」,等教練把運動員接走之後,你才能知道未來能「建一層樓還是建100層樓」。

2021年就這樣過去了,然後是2022年。「2022年真的就很空白。」梁勁生回憶。除了感染兩次新冠,幾乎沒有一件值得記憶的事。100公尺對肌肉強度的要求太高了,按照外教Randy指示,他這一年主要在練400公尺。他對這個計畫沒有任何興趣。練完之後回想,今天堅持下來了,他感到欣慰,晚上睡覺,負面情緒又出現了。

在這之前,當周圍人談論起梁勁生時,都會頻繁提到一個描述——陽光,隊友這麽說,康復師這麽說,教練也這麽說。

從外表看,他有成為優質偶像的潛質。身高一米86,留著爽利的寸頭,寬肩膀,翹屁股,有些角度長得像說唱歌手MC法老,有些角度像演員李現。我問張瑞軒,梁勁生算不算短跑隊裏最帥的那個。「不能說他在我們隊當中算最帥」,他推翻這一說法,然後迅速修正:「整個田徑隊吧。」「我們這一批唯一一個,又帥,成績又好,人又好,又暖。」與他同來自深圳、專項是撐桿跳的黃博凱說。

受傷錯過奧運會後,在旁人面前,梁勁生幾乎不談論那些不走運的事,但總有蛛絲馬跡流露。國家隊隊友吳智強註意到,嘆氣成為他不自覺的習慣。住他宿舍樓上的黃博凱則是從他的眼睛裏感受到的,「那叫一個落寞悲催。」營養師許寶璐與他聊天時,他會突然說一句:「我很難過。」

他和家人的關系也出現起伏。早年間,姐弟常聊心事,但這一次,他告訴姐姐自己失眠,並要求她保密,但過了一陣,這個訊息就被父母知道了。這次「背叛」讓他非常生氣。「我再也不信任她了。」他說。

姐姐梁小紅也發現了異樣,她常用憨厚、善良來形容弟弟,「小時候像個溫順的小兔子。」她說。姐姐讀大學時,父親每月給她一千元生活費,但弟弟發了薪資,會請她去五星級酒店吃飯,有一次,還往她的卡裏打了一萬塊。但那次受傷後,她對弟弟的關心總是落空,弟弟不接電話的時候越來越多了。以前沒接電話,他至少會打回來,但現在連回電都沒有了,「他不想跟任何外界聯系。」姐姐想。

家人心疼他,勸他退休,這更引發了他的抵觸。尤其2022年,他研究生畢業,此時退休找工作有應屆生優惠政策,他們認為他應該抓住時機。為避開這個話題,他減少放假回家的次數。母親和他打視訊電話時會哭起來。「你停停停,我在奮鬥的時候,你不要講這種東西。」他對她說。母親再哭,他直接掛掉。

2023年2月,他終於復出了,巧合的是,復出後的第一場比賽也是在西安。那是一場60公尺的室內比賽,他又來到這座城市,兩年前的春天他正是倒在這裏。他去城墻上散步,正值農歷新年,處處掛起燈籠,鋪天蓋地的悲傷向他襲來,他說,那就是兩年裏他最難過的時刻。

訓練中的 梁勁生

大多數

按照戲劇節奏,梁勁生經歷過漫長的「靈魂黑夜」,高潮似乎要來了。

故事最初的走向也的確是這樣。2023年4月,他迎來百米首秀,坐了8小時高鐵趕赴重慶的一場三級賽事——那是中國田徑協會舉辦的相對低階的分站賽事,多數對手算不上省隊主力。由於太長時間缺席,他只有拿到積分後才能參加全國性大賽。

10秒78,預賽第14名,他沒有入圍決賽。「中國短跑國字號名將兩年前慘烈傷退,復出狀態已大不如前」,有自媒體如是報道。

復出後的第三場百米比賽,他跑出了10秒42。失控感依然在,他前程感覺很好,後程「我的腿差距就出來了,感覺我左腿在飄,我控制不住它。」他被人反超,拿了亞軍。比不上5年前的自己,甚至比不上8年前的自己,但給了他希望。「我覺得我還是可以回到以前,就算不是太高的水平,也能接近。」他說。

那是場在廣州舉辦的比賽。他沒有想到,頒獎嘉賓竟然是蘇炳添。「他要來看我跑得怎麽樣,他想給我頒獎。」他說。那是一個驚喜。「跑得好。」蘇炳添對他說,拍了拍他肩膀,然後很有力地擁抱了他。梁勁生哭了。對於他周圍的許多人來說,這是他重傷之後,第一次見到他哭。

「再恢復一年,可能我就能跑二級(賽事),再加強一下我的左腿,可能明年會更好一點。」那場賽後不久,因為蘇炳添的報道,我第一次見到梁勁生。那時是2023年初夏,有一檔競技類綜藝節目找他,試鏡後導演歡迎他參加。在最後一刻,他決定結束,「我覺得那又不是我想要的。」他想專註在田徑場。

但當時,我沒有及時去寫這個故事,我只是把他作為蘇炳添報道的參照系,去講述蘇炳添如何樹立了一個幾乎無可挑剔的勤奮與自律的樣版,例如,梁勁生沒有拒絕我點的炸雞翅,而這絕不會發生在蘇炳添身上。

之後的一年,我偶爾還會想起這個名字,想起他的掙紮與堅持。但關於他的最新訊息,在網上消失了。搜尋指向更多是以前的事,以及零星對他2023年賽季的報道。今年5月,我重新聯絡他。我想,他在這一年裏一定比了很多賽,成績穩步提高。

「上次見完你(兩周後)做了手術,後面又去做了一次。」他簡訊回復道,又補了一句,「哈哈哈。」這個訊息他沒有公開,就連他的父母都不知道。為此,他不得不和姐姐重建信任聯盟,以便她能夠配合掩護他。

出問題的是右腳跟腱。其實那是自2014年起就反反復復發作的老傷了。左腿後肌受傷後,右腳負荷變大,促進跟腱的惡化。他疼痛到無法跑動。去年7月,他去看醫生,當即決定手術。醫生剖開他的後腳跟,磨掉一部份骨頭,切除了滑囊。4個月後,還是疼痛,發現沒有切幹凈,他換去北京的醫院,再切了一次。這是空白的一年。他曾經歷過的迴圈又開始了,從輪椅到拐杖再到助行靴,從醫院到康復中心再回到田徑場。直到今年5月,他才重新比賽。

現實不是電影。世界不會按照某種框架式的戲劇節奏運轉。我決定再一次進入他的故事。成為蘇炳添,這樣的要求太高了,在競技體育的世界中,梁勁生的故事才是屬於大多數的故事——他們並非欠缺天賦,但因為各種原因,最終能走進國家隊、參加奧運會並為世人所知的,只是一個龐大集體中的極少數,書寫梁勁生的故事,其中的一項意義正是——在關於「贏」的敘事之外,讓更多的人看到那些沒能攀上金字塔尖、不為人所知的運動員,他們是誰,他們經歷過什麽,關於脆弱,關於體育,關於欲望,故事將展現更深一層的樣貌。

我去廣東省隊訓練基地和他待了3天。

廣東省隊訓練基地位於二沙島——這真的是一座珠江上的島,獨特的地理所在制造了一個天然圍城,除非你跳到江裏,除了正門就幾乎無路可走。

「你一進來,你感覺你在上個世紀的某個魔鬼訓練中心。」一位工作人員打趣說。到處都是標語,就連食堂入口的大螢幕上,菜譜只占了1/4欄,剩下空間是一句話:「煎和熬都是變成美味的方式,加油也是。」

食堂入口螢幕上的標語

這天訓練安排在下午,袁國強帶了梁勁生等一組人在室內賽練,助教則帶了另一組人在操場。袁國強向我肯定了梁勁生的端正態度,但也指出存在的問題。「他現在身體各方面都有虛胖,你看摸他這個(腰部)都是厚厚的,對跑步來講不理想。」袁國強對我說,「他現在80公斤能夠降到77,我覺得就差不多,要把他的油榨出來。」

2個多小時的訓練裏,開始前的熱身和結束後的放松拉伸占據絕大部份時間,高強度的跑只進行了幾次。如今訓練方法更趨科學,每周只有兩個整天訓練,其他時間都是半天,不再像梁勁生剛入隊那樣,需要一天兩至三練。

稍晚時候,他從櫃子裏翻出一條泳褲給我,帶我去水療中心。裏面一個人也沒有,很多運動員不想把空閑時間用在這裏。

「我的運動生涯可能就到明年了,我自己知道,可能到明年了。」他說。運動員的職業規劃以大賽為周期,每屆全運會結束,會有大批人退休。

他內心是著急的。去年7月,醫生提出跟腱重建的方案,當晚他查了手術視訊。那是個太大的手術了,恢復時間很長,他等不起。他改而選擇微創手術。「我的年紀也到這裏了,傷病也這麽多,不知道哪天又來個什麽意外,我會頂不住。」他說。那次手術後,他啟用一個計算日子的軟體。第一次手術118天後,是第二次手術。又過了189天,到了現在。這一年,數位懸在他頭頂,他不斷把康復進度提前。本該走路時,他就跑步了。

「他重返賽場的那種心理是特別強烈的,」他的康復師許文勤說,「這一股力量一直推動他。」

但具體到康復的每一天裏,時間是漫長的。泡在熱水池裏,他和我說起,為了排遣等待中的無聊,這一年來他在宿舍自己動手做了一套防水排插,拼了兩套樂高,把洗衣機拆掉又重新組裝。他甚至買了一套青蛙人偶服,想著批發點氣球出去賣一賣,「治療一下社恐。」但基地出門需要報備,如果領導不給假,周末就只能待在宿舍,「所以運動員談戀愛很費勁,我不喜歡這個氛圍,」他直言,「運動員挺苦的,你把他們關在裏面,管理起來好管理,但是運動員身心是不健康的,長期發展下來是脫離社會,不太知道外面的東西。」最終,治療社恐的想法沒有付諸行動,那套衣服被堆在宿舍櫃頂。

他從熱水裏爬出來,紮進冰水池裏。

梁勁生的 倒數日

軟弱與跟腱

我們回到梁勁生的宿舍。10年前剛入隊時,他就住在這幢樓裏,變化的是樓層和舍友——當年同舍的張瑞軒已是袁國強的助理教練。他現在和兩個不到20歲的隊友住同一間。

「我師弟很搞笑,不像以前我們聽師兄的話,他們不會很聽。他們甚至會讓你幫他幹活。」他說,「但是他們很邋遢,是我最受不了的。這些小孩子回來就把衣服一丟,老是被我罵。」

每張床都掛著蚊帳,他的床在下鋪。一個舍友出去了,另一個坐在桌前,頭也不擡地打著手機遊戲,電腦螢幕上播放著大學的網課。專業運動員的學業有特殊安排,他們掛著學籍,常年留隊,梁勁生的本科和研究生階段也是這麽過來的,只有清華等少數學校不接受遠端教學。當年,他原本是有機會去清華讀書的,那是太久以前的事了。

高考前,清華短跑隊招募他,把僅有的兩個名額中的一個給了他。但梁勁生註冊所在的廣東隊不同意,根據規定,他一旦去了清華,未來兩年都無法參加專業比賽。「廣東不想把運動員放到外面去,想控制在自己手裏。」 他說。這似乎不合理,他想去讀清華,但他也只是個19歲的少年,閱歷、性格以及對沖突的恐懼,他最終選擇放棄,「我比較隨和,可能主見會偏少一點,隨波逐流的感覺。」他說。

很多精英運動員有一個巨大的ego(自我),但這種感覺在梁勁生身上幾乎不存在。隨著他職業生涯的展開,尤其是近幾年,關於梁勁生,也一直有一種聲音環繞——過於隨和的個性影響了他的賽場表現。

「他就是性格過於好了,缺少運動員的血性。」張培萌對【人物】說,「我跟蘇炳添、謝震業有個共同點的話,我就是要當統治者,我要當中國短跑的老大,就這麽一個勁兒。但是梁勁生就是我願意當一個安逸的小弟,他沒有那種霸氣。」

梁勁生認為這倒置了因果。「因為他是老大,才可以說這種話,說到底還是我的成績還不夠而已。」但他承認,「我做所有事情都會比較慢熱一點,不會像別人戰鬥欲那麽強,就表面上不會出現得太誇張。」

事實上,即便是成績最好、最耀眼的時刻,他也從未變成一個狂妄的人。這來自從小的教育,有點驕傲的苗頭,父母就會壓制下來,「做人不能那麽囂張。」高中時,他頂著全國第一的光環,反而更加在意身邊同學的看法,「不讓他們感覺我不接地氣,不讓他們覺得我很裝,我還是想跟他們關系處好一點。」母親梁金英記得兒子一直在說著類似這樣的話:「老媽,我都不知道我為什麽跑得那麽快?」

姐姐梁小紅說,他們姐弟倆都回避與人發生沖突。如今成為一名心理學老師的姐姐想,這個影響可能來自童年農村,爺爺奶奶相處模式比較粗暴,發生激戰時,「我們兩個是蜷縮在角落裏面的」。

梁勁生在二沙基地的宿舍

也許還有一個原因,梁勁生2015年進入國家接力隊,當時,這個團隊已經集齊謝震業、張培萌與蘇炳添,中國短跑歷史上最厲害的三個人物。作為年齡最小的那個,他沒有出賽機會,擔任替補,「輪不到你驕傲自滿。」教練袁國強說。

袁國強並不認為缺少霸氣是梁勁生的短板。「什麽東西都看結果。」他說,「我們作為教練員,最大(的關註)就是運動員你不要偷懶,勤奮的人能夠再往前走,我覺得梁勁生是屬於勤奮的那種人。」

包括對待傷病,梁勁生也同樣勤奮。「他在治跟腱的時候想了很多很多辦法,上網查很多資料。」袁國強告訴我。

在梁勁生的宿舍,他向我展示他的護具,光用於足部的就有三個。如果分趾器尚算常見——很多運動員常年穿釘鞋造成腳趾外翻,需要用到這個小玩意——增高鞋墊和兩塊透明矽膠就讓人摸不著頭腦了。這是他的二次發明,墊在腳腕後的防滑矽膠可減少跟腱與鞋幫的沖撞,增高墊則減少跟腱的承重壓力。「我很早就研究怎麽保護自己了。」他說,三四年前他就已經使用這足部三件套,「我去找自己身上所有的小毛病、小問題,積極地去預防它。」他開啟拼多多,訂單列表往上劃,全是他自費買的「護具」:睡覺用的腿墊、做高翻綁手的繃帶……價格大多十幾塊錢。

為什麽如此不遺余力,他的跟腱情況還是惡化了?僅僅是壞運氣嗎?

一切皆有因果。梁勁生回想,2016年,袁國強在國外帶隊,梁勁生的訓練比賽由其他教練接受,在他跟腱疼痛日趨嚴重的情況下,仍然參加了很多賽事,「我是很能忍痛的一個人,肯定要逼著自己上去。那時候根本就停不下來,教練也不想你停,我自己也不想停。」他說。有時,他是哭著上去跑的。教練不理解,倒是加深了他性格軟弱的名聲,「你振作一點,不要整天怕死。」教練對他說。

隊醫也告訴他,跟腱斷不了就跑。「我很相信隊裏面的醫生,他說沒事就沒事。」多年之後,透過另行問診,他才知道自己的跟腱因長期炎癥引發鈣化、腳後跟骨質增生——關於跟腱和短跑運動員的故事,另一個著名的案例就是劉翔。2008年北京奧運會,因為跟腱傷勢,他不得不臨時退賽,最終在當年年底接受手術治療,手術時,醫生從劉翔跟腱部份取出3個鈣化物質和1根骨刺。從那之後,右腳跟腱的傷就一直困擾著劉翔,直至2012年倫敦奧運會在賽場上遭遇右腳跟腱撕裂,並在三年後宣布退休。

梁勁生的意識覺醒是在2018年轉去跟隨外教Randy才出現的。「哇,原來跑步要講究這麽多東西。前面(那些年)我完全是靠天賦在跑,怎麽樣正確地跑,完全不懂。」在那之後,他才開始修正從生物力學角度看來是低效或者錯誤的動作。比如起跑後的幾步要把腳掌快速下壓,減少騰空,延長腳掌與地面的接觸時間。

袁國強承認老一輩教練的理念應該改進,舉例來說,「力量訓練不是越重越好,次數越多越好,對短跑不一定有好處。你做器材,要是做十次以後,不能達到那個指標,你還不如降低重量。」只是,當理念更新時,很多運動員身體裏的零件已被過度損耗。

2012年倫敦奧運會,劉翔遭遇跟腱撕裂。 圖源視覺中國

「老家夥」

林建豪出生於2005年,他睡在梁勁生上鋪。他感覺自己和梁勁生的交集很神奇。他第一次知道這個名字是小學時去市裏比賽,翻到秩序冊最後一頁,上面列著市紀錄,不同年齡組別的短跑紀錄保持者都是同一個名字。隨著他長大,他知道那個名字有多厲害——至今梁勁生都是200公尺全國青年紀錄的保持者。直到有一天,他們住進了一個房間裏。「如果沒有摔傷的話,他東京奧運會肯定能去的,有可能今年巴黎奧運他也能去。而且更不可能在宿舍跟我們一起住。」林建豪說。

他平時管梁勁生叫「老爹」,很多生活、訓練上不敢問教練的問題,他就問「老爹」。有「老爹」在,傷病面前,新人們的學習曲線縮短了,「他這方面經驗比其他人要多很多。」有次林建豪拉傷,按傳統教練思維,輕傷不下火線,忍痛也要跑,但「老爹」告訴他,最好停練一個月。

很多時候,他會忘記他們之間年齡差了9歲。過年隊裏只放了兩三天假,林建豪沒回老家,「老爹」就邀請他去他深圳的家裏住,一起打遊戲。去廣西訓練時,趕上林建豪生日,所住的賓館收到一個蛋糕。原來是千裏之外的「老爹」悄悄訂制的驚喜。

目前,林建豪的百米有能力跑到10秒4幾,比梁勁生要快,但他們之間沒有尷尬。林建豪說,師兄還在隊伍中,本身就是一種具體的精神激勵。「整個短跑界,三級拉傷之後還能再訓練的人不多。一般都直接退休了。」

和梁勁生同期進入廣東隊、又和他做過室友的張瑞軒給我講了他自己的一段故事。2019年,他遭遇了十字韌帶撕裂。傷停的一年,他在焦灼煎熬中度過。2021年的全運會,原本十拿九穩的團體4*200,在最後的直道被山東隊反超,輸在千分秒位,盡管冠亞軍顯示成績均為1分20秒83。「你付出了很多東西,最後你沒達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他回憶,「那一刻我覺得,之前付出的每一天都是不值得的。那一刻才是最痛苦的。」賽後,他就退休了。

「傷病的影響不單只是身上的痛,有可能是一種無力,看著一些年輕人跑出來,對自己心理其實沖擊是特別大的。」張瑞軒說。張培萌也說過類似的話,他選擇退休的一個原因是,有過站在巔峰的感覺後,他的尊嚴不允許他再輸下去了。

張培萌 圖源視覺中國

在這個意義上,張瑞軒感受到梁勁生的勇敢,也理解梁勁生偶爾的松懈,他與極致努力所差的那一點距離。「經歷了傷病之後,你能做到這種努力,已經很難得了。」

梁勁生說,他算得上二沙基地田徑計畫裏年紀最大的幾個人之一,幸好還有幾個同齡好朋友是現役。我提出想見見他們,於是,話很少的練三級跳的吳瑞庭,和話很密的練撐桿跳的黃博凱,出現在房間裏。

誰也說不清,三人是怎麽成為死黨的,「男孩子的友誼很簡單,大家聊得來玩得來。」他們說。梁勁生穿新釘鞋磨腳,就讓吳瑞庭先穿,穿舊了再換他。他們常約著去按摩,他們微信群的名字便叫「二沙洗腳運動中心」。他們太熟了,以至於無法(或者不願)說出彼此優點。

他們都曾接近山頂。

吳瑞庭剛入隊時是個連腹肌都沒有的瘦弱孩子,名次是慢慢殺上來的,在三級跳計畫中,他一度盤踞在全國前二。2019年吳瑞庭創造個人最好成績(PB)的那天,梁勁生就在現場,他也在同一天創造PB。黃博凱則與梁勁生一樣,年少成名,是撐桿跳計畫的亞洲青年紀錄保持者。那頭銜是祝福也是詛咒。壓力會壓垮你,贊美又會麻醉你。他至今都沒有超越自己2016年的紀錄。

前面幾年,三個好朋友都會被國家隊征召,聚在一起的時間不多。吳瑞庭常年在西班牙訓練,黃博凱在法國和義大利,梁勁生則多在美國,「分屬於不同的時區」。但在2023年,他們恰好都回到了二沙,這個最初出發的地方。這感覺很復雜。「剛來隊裏面,見一個人叫一個人師兄,到現在人家見我都叫我師兄,起伏太大了。跟我同一批的退得又差不多了,有點淒涼。」

他們都是離開國家隊的人。或者,一個難聽點兒的說法(不可避免有人這麽說),被國家隊淘汰的人。以前可以坐飛機去參加比賽,現在要坐高鐵了,營養品補給也降了級。黃博凱說,他最難過的,「並不是因為我們被降級,回到這邊人家看我的眼光」,而是自己或許還可以再拼一把,但因為有了更年輕更有潛力的新人,自己不得不離開。

他們都有一段漫長的艱難的旅程。每個人都經歷過傷病,經歷過換教練,經歷過改變技術。黃博凱2017年骨裂,因此耽誤了一兩年時光。後來梁勁生受傷,黃博凱只是淡淡地對他說:「我比你先發生了一步而已。」人在低谷中該如何應對,他們從來不聊。沒必要,都懂。他們互相喊對方為老油條、老家夥。這是一種提醒,「時間不多了」。

他們都想過退休。可能四五十次了吧,黃博凱說。無數遍,吳瑞庭說。

退休是一條更容易的路。像梁勁生這樣曾在全運會奪冠的運動員,「你能有個很體面的工作,沒有說大富大貴,但至少是不愁吃喝。」黃博凱說,「我很慶幸他們都堅持下來了。」

今年,黃博凱的故事有了逆轉,透過積分達標,他重新殺回到巴黎奧運參賽名單裏。用他們自己的話,他熬出頭了。但黃博凱說,如果人們只看他所得到的、他回來了,而看不到那許多沒有回來的人,那就「失去了一個故事應該有的兩面性」。真實的體育世界不是電影,他想指出一個殘酷的道理,「不是說你付出就有報酬的」。

那麽堅持的意義是什麽?

話很少的吳瑞庭說話了。「競技體育,只有第一名(被看見),它是很現實很殘酷的東西。但你不能說第8名第9名,他們就不值得,他們也是在挑戰自己,呈現出他的精神面貌給大家。我覺得也值得。」

「老家夥」們在梁勁生的宿舍,左起依次為梁勁生、吳瑞庭、黃博凱

母親

我的最後一站是深圳,我想見梁勁生的家人。梁勁生答應了我,但就在我動身前夜,他說母親不僅拒絕了,還在試圖叫停姐姐梁小紅見我。「她認為我沒有跑出成績,不應該被報道。」他在電話裏說。

所幸這只是一個小插曲。與姐姐梁小紅交談之後,她幫我重新說服了母親梁金英。我拿到了深圳的一處地址。

她是一個留著短發的五十多歲的女人。她兩年前退休,現在一個人住在這套房子裏,女兒出嫁搬走,丈夫去到浙江的工廠工作。她手腳麻利地洗菜、做飯,一邊和我聊著。接觸母親,你就知道兒子的一些特質從何而來。溫和、友善、整潔。梁小紅說,母親愛幹凈近乎潔癖,哪怕之前家裏地板連瓷磚都沒貼,都可以拖鞋光腳。

她開始從頭講起梁勁生的故事,那些我已經聽過的故事。但這次不同,裏面有了母親的存在。

梁勁生一句話帶過的故事,在母親的講述裏,有了更多疼痛的細節。她說起兒子幼時從天台的那次墜下。家裏老人不懂,沒有及時送醫,找了鄉裏郎中拿山草藥敷上。幾天後,4歲兒子的大腿已經粗腫得像成人一般了。她和丈夫連夜趕回去,「請假人家又不給你的,逼著我們要辭工」。送去鎮上,醫生說,再送晚一點,人就沒有了。「做手術做了三四個小時。他說媽媽我都不想活了,太痛了,那時候我們也哭了。」回想起來,她感到歉疚,如果有條件送去更好的醫院,也許疤痕不會那麽明顯,也許他就不會變成那個在學校裏大熱天也要穿長褲的自卑男孩。她是感恩的,十幾年過去,梁勁生跑出一些成績後,一家人特意去鎮上尋訪那位主治醫生,對他表達感謝。

她十幾歲就去東莞爆竹廠,剪紙筒,手磨到破。車間工作是重復的,瑣碎的,常常是感受不到意義的,有時是痛苦的。「我們這一代打工人是最苦的。」她說。這是無數人的故事。但她又說,其實她和丈夫也很幸運,文化程度不高,從普工做起,提拔到組長,又升至主任。她記得提職時她被叫去辦公室,還以為自己犯了什麽錯誤。主管級都有單間,他們才得以把小孩帶到大城市。至於那間宿舍,姐姐的記憶是一室一廳,實際上,不過是外部樓梯拐彎處底下多出的空間剛好可以塞進一張床,父親就睡在裏面。

中間有很多年,孩子隨父親在深圳,她則在東莞的制衣廠打工,一個月才能回來一次——這是姐弟倆的講述裏都隱去未提的部份。她對孩子有歉疚,所以從來不要逼他們做功課。兒子一回家見到她,就要撲進她懷裏,分別時每次都哭,媽媽你不能走。他訓練完,身上的衣服都可以擰出汗來,書包都是濕的。兒子,你別練了,這麽苦,她說。他懂事地答道,媽,那做什麽不辛苦呢?

她有一對懂事的兒女。父親一買菜就買一周的,中午把菜做好,燜在電飯鍋,孩子兩餐就都吃這一頓。他一天工作13個小時,夜裏到家,孩子寫好的作業已擺在桌上等著簽字。中學時,女兒還曾去到母親那裏打暑期工。由於是計件制,她不夠快,每天加班到晚上,一個月下來才400塊。「真的要讀書,不讀書不行,像你們這樣打工,我受不了。」女兒說。她更加發奮,哪怕發燒也不肯請假。後來,她一路讀到北京師範大學的心理學研究生。

兒子走在另一條路上。自他去了省隊,一家人本來就不多的相聚時光,變得更少了。他擅於制造驚喜。有次母親生日,他沒有提前告知,悄摸溜進家,她在廚房做菜,他去到她身後嚇她。他就是這麽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幼稚家夥。母親對他的專業所知有限,但她會精心收納他的每一塊獎牌。櫃子裏越掛越多。

家裏的櫃子裏放著梁 勁生曾經獲得的獎牌

她提到一個詞,幸運。她和丈夫是幸運的,「公司對我們挺好的」。兒子是幸運的,「一直有很多貴人,那些老師教練對他還是挺好的是吧?」家庭微信群名都帶著這個詞,名叫「越努力越幸運」。

然後壞運氣就來了。她略過了中間的很多部份,直接跳到2021年。梁勁生受傷後,她和丈夫煲了湯,去看他。她問隊醫這傷嚴不嚴重,隊醫說,放心,沒事。她又問隊裏其他人,會不會影響奧運,他們說,沒問題的。

真相很快揭曉。幾個月後,兒子打來電話,請父母來訓練基地接他。他們過去看到,整個訓練基地空空蕩蕩,人全出發去參賽了,只剩兒子一個人,他看起來瘦了很多。「他說我愛跑步,努力了那麽多,我就想上一次大舞台。」她說,「我兒子最難過的就那個時候。他整個人是很能忍的,他從來也不會在爸媽面前訴苦。他一個人承受很多的。」

後來的日子,一些變化在發生。她一次也沒開啟過那個摔倒視訊。她不再看他的比賽。她把印有兒子肖像的礦泉水在家裏擺了好多瓶,兒子回來就扔了。她總是勸他退休,勸他成家,但他躲避著這些話題。他們的交流少了,一堵墻在立起來。

她曾經就有些迷信,現在更信了,過年要看兒子的本年運勢,還把運勢資訊發到家庭群,兒子回以幾個省略號。儀式性的東西也少不了,給他買紅內褲,在他的房間床頭擺上紅包(我拜訪的這天還在)。梁勁生告訴我,他對此非常抵觸。

姐姐說,她理解母親,因為很多東西不在控制範圍內了,但她也理解弟弟,「他相信運氣就是信命了,他不想聽天由命。」

現在,母親和兒子處於一種微妙的平衡。她盡量不提退休的事,她要盡量理解他。年輕時,她沒有時間和兒子在一起。現在她有大把時間,房間裏只有她一個人。一些念頭會一遍遍在她頭腦碾過。周一到周六,她告訴自己,不能打擾兒子。只有周日,她才會打去電話。他不會打給她,所以她盼著周日。

「我想不明白,他那麽努力了,那麽愛短跑,他對誰都很好,他又沒有野心,就是這樣一個小孩,為什麽老是這樣折磨他?我這個兒子是欠了一點什麽呢?他就差一步運氣。他應該是嫌媽啰嗦,但是我也跟他說,媽不啰嗦誰啰嗦。」她在對我講述,但像是喃喃自語,繼續與那些念頭纏結。

難過時她也會哭,但哭得最厲害的那次是兒子在國家隊的個人物品寄回來了,有幾大箱。母親幫著整理,裏面的腰部綁帶有著強烈的汗味,她想象他汗流如註的樣子。開啟一個鞋盒,裏面折疊著一面五星紅旗,那本該由他完賽後披掛在身上。那一刻,她再也控制不住,抱著旗幟大哭起來。

梁勁生和媽媽梁金英。 受訪者供圖

故事繼續

梁勁生的故事還在繼續——這不是我們常看到的體育電影,也很難有一個逆風翻盤式的結尾。

今年的百米賽道新人湧現,好幾個人跑出10秒20以內的成績。我看了梁勁生5月以來的百米成績,10秒79,10秒77,10秒64,10秒60。戲劇性的爆發沒有發生,但他在進步。

如果右腳跟腱不再拖累,如果左腿力量能夠加強,再輔以減重,據團隊預測,他不是不可能回到10秒30的水準。進入全運會的單項比賽(每個隊伍只能出三人)仍然困難,但他可以進接力隊當替補,前提是他與新人(也許包括他的室友們)的競爭中能夠勝出。如果有主力受傷或者狀態不佳,那麽他可以上陣。如果有多位國手的廣東隊穩定發揮,他將在生涯的最後一站上到領獎台。當然,在這之前,有很多很多的「如果」。

他把目標定得小而具體。眼前的每一場比賽,他希望能夠進入到準決賽,「多跑一槍我就賺到了。」他爭取殺回到興奮劑檢查庫,「證明我又有成績,又被人家重視起來了」。

他還是那個性葛文和的隊友。過去,有次隊友生日聚會,一個師兄喝醉了,醉倒在他的寢室,吐得滿地都是。第二天一早,所有人醒來之前,他已經把衛生打掃好了。現在,昔日隊友成為教練後,他非常尊重他的工作。有一晚張瑞軒查房,有個房間聲音很吵,他一腳把門踹開,發現梁勁生很安靜地待著,而另外兩個隊員打遊戲打得興起。「明天早上你們幾個罰跑十圈。」他吼完就離開了。第一時間,他收到並無犯錯的梁勁生的道歉簡訊,「他覺得他身為師兄沒管好他們,責任在他那裏。」

他想感謝蘇炳添。2021年,他原有代言到期,蘇炳添要求那家公司,「跟我簽的話,一定要把梁勁生帶上。」2022年底,外教Randy離開國家隊,蘇炳添讓梁勁生繼續跟著自己,與他共享保障與訓練團隊。隊裏單獨配給他的營養湯,他都不喝,讓給梁勁生。

梁勁生(左)和蘇炳添(右)。 圖源視覺中國

還有那些無形的東西。他的專註、勤奮,同樣起伏的運動生涯裏,貫穿下來的堅持。不久前,蘇炳添宣布不會參加巴黎奧運會,網上一些聲音說他不行了,但他說,他至少會跑到2025年的大灣區全運會。

「他這個年紀還在練,真的很鼓舞我。」梁勁生說,「跟在他身邊,比較踏實一點。」

他還有一個秘密要向蘇炳添坦白。

2019的杜哈世錦賽前的崴腳,其實不是發生在早上,而是更前一天的晚上。隊友們要吃肯德基,他不想去,獨自回了酒店。他把背包背在前面,產生視線盲區因而踩空。他沒有當即匯報,他太珍視這次參賽機會了。他在同間房住的蘇炳添面前佯裝無事,強忍疼痛走路。他弄來冰塊,背對蘇炳添放進冰箱,待他入睡,再輕聲取出來,每隔20分鐘做一次冰敷。蘇炳添睡得很香,「我聽著他打了一晚上的呼嚕」。

到了第二天,腳踝還是腫的,疼痛沒有消退。他知道瞞不下去了。去吃早餐路上,他故意走在女隊隊員梁小靜後面,突然說自己腳崴到了。梁小靜成了在場證明人,沒有人會對受傷發生的時間抱以懷疑。但傳言後來變成了,他穿著拖鞋走路玩手機導致受傷,讓他感到困擾。這段真相,他之前從沒說過。「現在我都看開了,所以這個秘密不是秘密了。」他說,等退休後要找個機會告訴蘇炳添。

但現在,他還想要繼續。

還有一個讓他繼續下去的動力。很多人給他發來私信,表達對他的支持。有人同樣正在經歷傷病,有很多體育生。但也有人與這些都無關聯,可能只是一個普通在校高中生,在他的故事裏得到某種激勵。這是讓他意外的收獲。「我突然覺得做這些事情就有點意義了。」他說。

在社交媒體,他有時也會刷到2021年時他摔倒的視訊。他不信運氣,但再次回看,卻有一種幸運之感,「那次翻滾,沒有頭落地,回想起來也很好了。還活著也很好了。要是頭落地,就完蛋了。掛掉了呀,半身不遂了呀。」

他說,自己對比賽的欲望從來沒有如此強烈。他最喜歡的,不是沖刺時觀眾的山呼海嘯,而是各就各位,腳蹬在起跑器上,聽槍響的一刻。整個世界安靜下來,腦子裏只想一件事——和無數不被知曉的運動員一樣,他不是個失落的天才,不是被高估的軟蛋,不是悲情英雄,不管別人怎麽看待他,他不會這樣看待自己。他只是一個試圖找到自己道路的人,繼續等待著那聲讓世界安靜的槍響。

等待再次起跑的梁勁生。 圖源視覺中國

(應受訪者要求,梁小紅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