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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武術走出江湖

2024-07-11體育

在最初,武術既包含著用於防身和攻擊的技擊格鬥內容,又有著修身養性的健體追求。然而作為一種生於市井的「術」,武術也和本土文化、民間藝術的方方面面產生聯系,尤其在對於「武林」和「江湖」這一概念塑造中藝術家們不斷添加的奇情想象,讓武術不止於「術」,更有了一種「道」 的神化色彩。

在當下,表面上看屬於國人的武術場景似乎在快意恩仇的武俠世界和老人們的日常晨練之間出現了一種離奇的真空。人們希望去重新定義武術,卻在包羅永珍的武術世界中感到仿徨。然而這並非意味著武術已經不屬於這個時代,事實上有更多的習武之人用自己的方式在傳承與解構中做出選擇,尋找武術在這個時代新的註解。

相較於西方格鬥拳拳到肉的激烈刺激,武術有著更多對於身心平衡和健康愉悅的追求,更適合忙碌的都市人群在高強度的職場日常之外尋找回歸生活和自我的「軟著陸」。而武術更內化的東方精神內核更在潛移默化的過程中幫助迷茫的年輕一代尋找屬於自己的文化認同和歸屬感。在具體的招式和套路背後,武術需要的是更長時間周期裏對自身狀態的覺知和耐心的磨練,這種練習中並不常有多巴胺瘋狂分泌的興奮快感,而更多的是「溫水泡茶慢慢濃」的漸入佳境。

相傳清康熙年間,一嚴姓男子因被人誣告攜女逃亡至四川大涼山。其女名作詠春,年滿十五歲時,當地土豪垂涎其美色而上門強娶,適逢河南嵩山少林寺武僧出身的比丘尼五枚師太在大涼山白鶴觀。她路見不平,攜詠春返山,授以武藝。五枚師太根據詠春的特點研究出一種貼身短打的拳術,並以詠春的名字命名。詠春拳,就此誕生。當然,由於電影【葉問】和【一代宗師】的大熱讓人們更熟悉後來詠春拳的發展歷程。伴隨著葉問移居中國香港後以詠春為門派開館授課,這門拳術的影響力不斷增強,在近百年間擁有了遍布海內外的大批徒眾,出生在紐約的易揚就是其中之一。

易揚學習詠春的緣起,其實來自於他因為華裔身份而在校園中受到的孤立和擾鬧。當父母向年幼的易揚建議可以學習武術來強健身體和保護自己的時候,十歲的他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了。「那個時候的我是個不愛運動的胖小孩。」 易揚在回憶起當時的經歷時還會拿自己打趣,「但是我很愛看功夫電影,雖然我不懂那些招數和動作有什麽含義,但是我覺得它很漂亮。」

十二歲時,易揚拜詠春嫡系傳人梅易為師,成為詠春拳宗師葉問第四代傳人。

回憶習武的過程,易揚並不覺得那是辛苦的體育訓練,他更願意理解為一種沈浸式的文化體驗。「我會在課余的時間在師父家裏學習,師父對我的要求也很簡單—耐心、信任和尊重。」易揚將這三個要求深深地烙印在心裏,「其實就是按照師父的教學踏踏實實練習,一步一步達到師父的標準,自然就會學到更進一步的東西。」

憑借著踏實刻苦的努力,易揚成為了內門弟子,用他的話來說,他的「功夫life」就由此開始。「從這個時候開始我就沒有很明確的上課時間了,而是開始了一種‘家庭化’的學習經歷。」易揚收獲了師父、師母還有師兄師姐們的陪伴和關照,「練習完我們會一起在師父家裏吃飯,會聊起最近的生活,在這個時候我會感覺武術開始漸漸融入到我的生活當中。」在這個過程中許多中國傳統文化的元素走進了易揚的生活當中,改變著他待人接物的方方面面,「對於出生在海外的我來說,學習詠春這個過程讓我們從師父這裏喚醒了我的中國文化根源,潛移默化地改變了我的很多方面。」

當然,詠春帶給易揚最顯著的改變首先是更強健的體魄和敏銳的反應力。「突然有一天我的一 個同學在和我打鬧的時候扇過來一個巴掌,我很機敏地擋了回去。」易揚和同學默契地相視一笑,他知道自己開始進入了更深入的學習階段。「詠春的學習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在一個階段接著一個階段的訓練之後,它會培養起你的肌肉記憶反應,能夠起到防身的作用。」易揚從自己的經驗出發,認為詠春的學習需要耐心和時間的積累。

事實上,詠春作為一個拳種並不繁雜,三套套路、八節木人樁以及兩種兵器構成的內容體系加上本身動作振幅較小的近身格鬥內容,其實對於學習者的入門要求並不高。「因為詠春最早是為女生發明的,所以它追求的就是透過最短距離的擊打省時省力高效率地進攻。」易揚認為學習詠春最需要的是保持專註的能力,「詠春拳無論手的姿勢有什麽變化,它都一定是保持在自己身體的中線,然後向對方身體的中線攻擊,只有這樣才能保持最快出拳。」而實作這一點需要註意力的絕對集中。

這種對於專註的追求,也就是易揚選擇開武館傳授詠春的原因之一。在之前,易揚憑借自己的拳技被成龍選為「新七小福」的成員,拍攝了許多影視作品。教人打詠春拳更多的是拍戲間隙的興趣所在,但在這個過程中他總是回憶起自己跟著師父學習的經歷。「飲水思源,我希望用我師父教我的方式來教更多人,讓這其中的文化也能得到傳承。」抱著這樣的想法,他獲得了師父的授權將梅易山莊帶到了北京,擁有了自己的武館。

武館在易揚看來是一個承載著更為豐富的武術文化元素的場所。「我當然也可以賺快錢,做短期的培訓課吸引人們來打卡或者多拍一些短視訊來展示詠春。」但是易揚始終更希望的是讓更多人體驗他所經歷的習武歷程,「太快會讓學習的過程中失去詠春的精髓,武術裏有很多東西不能靠別人的講解,更需要靠自身的體驗和頓悟。」易揚特別強調了「頓悟」對於詠春的意義,「就像學習遊泳,我可以用語言告訴你各種動作和技巧,但是只有你自己下水了才知道遊泳到底是什麽。」易揚認為學習詠春需要在長期的練習中才能產生這種頓悟的時刻,親歷的體驗會讓人們理解詠春拳背後的邏輯和哲學,潛移默化地接納和習得這門武術。「詠春理念簡單,但需要時間去思考和練習,武館可以創造一個安全的空間和距離讓大家探索詠春的用處。」易揚這樣解釋武館的意義。

對易揚來說,更重要的是武館所承載的師徒傳承。「我覺得拜師的付出就跟婚禮一樣—你承諾用你的一生去學習鉆研,師父也承諾給你用他的一生來傾囊相授。不管你選不選以武術為生,他一直都是在對你的人生負責任。」 易揚用婚姻來類比師徒之間達成的連線:「你只要堅持,那他也會堅持。」在過去,武館裏的徒弟習武便是習得一技傍身,有了謀生的本事。如今,同樣的緣分也在武館裏延續著,「徒弟構成了屬於我們的詠春家庭,他們未來要代表師父的教育。徒弟護著師父的招牌就是在護著自家的武館,就是在保護自己的家庭一樣。」易揚希望用武館的形式將這種極具東方文化色彩的情感聯結延續下去,也讓更多人可以接力傳播詠春。

如今詠春並非一項小眾的運動,許多人慕名而來,但是易揚對此卻有著一種令人意外的冷靜。「詠春其實是適合所有人的,當然練起來肩膀酸胳膊腿疼是跑不掉的。」易揚希望更多人在選擇詠春的時候可以給這項武術更多的時間,「詠春不是那種讓你把腦子關掉然後用45分鐘瘋狂出汗的運動,你需要花時間去學習和思考。透過看師父的展示和自己的體會來領會。」在易揚看來這個是對於學員和自己都十分過癮的時刻。對於初學者,易揚建議以一個月為期進行練習,詠春的第一個套路叫「小念頭」,先從一點小小的念頭開始,來一點點發現這種拳術是否真的適合你。在他看來詠春因為動作振幅小對於很多此前受過傷,運動存在局限的人也十分合適,「我教過很多從巴西柔術和跆拳道轉來學詠春的人,包括我的師弟還曾經教過患有小兒麻痹的學員。」他認為詠春在姿態還有呼吸上的練習對於他們都有很大幫助。

易揚時常回憶起十幾歲時被師父安排去帶課的日子,「那個時候每星期五大家都去了party,但是師父會讓我去教課,我有時候會和師父抱怨我的周末都被占掉了,師父卻說這麽做一定不會讓我吃虧。」等到自己開武館的時候,易揚發現自己原來早早就把授人習武的方方面面都已經練得熟稔,一切都是信手拈來。而師父說的話也時刻回響在易揚的耳邊:「你現在或許只看得到玻璃,但我給你的是鉆石。」

在1988年國家教委頒布的【全國普通高等學校體育本科專業目錄】裏,傳統體育類專業中設定了武術專業,體育院校自1989年開始單獨招收武術專業本科生。從某種意義上講,武術傳承的新生力量由此開始。出身武術世家的席隆正是其中之一。在他的身上有許多令人關註的標簽—武術國家一級運動員、一級裁判員、武術六段、清華學霸以及自媒體博主。和許多年輕人一樣,他享受著成為「斜杠青年」的豐富生活,也一直在用不同形式的努力為武術走入年輕世代的生活做點什麽。

黑色印花圖案無袖衫

黑色立體拼接長褲

均為Namesake

白色運動鞋/私人物品

在和席隆的交流中可以感受到,他對於武術在這個時代的存在形式有著一種十分包容的心態。「在過去武術更加興盛的時候,它的概念並不是一種體育運動,而是包含著非常多的東西。」席隆很耐心地解讀著武術在不同時期的發展形態,「比如我們比賽練習的武術套路和刀槍棍棒是為了讓武術能夠成為一種競技體育而進行的改良,但並不是武術的全部。更加適合實戰打鬥的散打也好,老年人修身養性練習的太極拳也好,它們都是武術的一部份。」在他看來,武術是非常多元的,不同年齡不同需求的人群都能找到適合自己的武術計畫。

席隆提到了「大武術觀」,這一思想體系是當前中國武術界對於傳統武術發展的共識。這其中提到了多元流派的包容、推動更廣泛人群的參與和對於武術多樣功能的重視。無論是技擊、健體還是競技和娛樂,武術可以帶給人們很多不一樣的體驗。「很多人把武術很狹隘地定義在攻擊和爭鬥上,認為武術只是‘打’,我覺得是不那麽全面的。」席隆這樣解讀自己對於「大武術觀」的理解,「透過武術實作對自身的培養,會帶給人一種提振,也會讓人擁有‘武德’,意識到武術真正講求的其實是和諧。」

冰淇淋紫色馬甲

冰淇淋紫色短袖襯衫

米白色長褲

均為adidas Sportswear

出身世家的席隆自幼習武,在他的眼中並沒有外界對於武術充滿神秘色彩的重重濾鏡。「在我小的時候可能我也不知道對武術有興趣,更多是來自家人的指導。但是在長期的練習中你會感受到武術帶來正向的反饋,形成一種特殊的精氣神。」伴隨著他習武的過程,他也逐漸找到了自己喜歡的領域,也在記錄的照片和視訊中感受到了一些很驚奇的變化。

武術專業學生的身份讓席隆在社交媒體上引起了許多人的好奇,尤其是他頗有愛豆氣質的帥氣外形很難讓人將他和傳統武術聯系在一起。「可能我不穿訓練服的時候看著不太像大家印象裏練武術的人的樣子,但是當我展示武術套路的時候大家還是會覺得很驚艷。」席隆認為這也是一種擴充套件人們對於武術認知的方式,「包括用自媒體和視訊的形式來讓大家看到年輕一代的人們和武術之間的聯系,我相信會幫助大家看到武術更 豐富的價值和更多元的呈現。」

打比賽是席隆武術生經歷中比較符合大眾認知的部份,競技中腎上腺素狂飆的快感也是席隆最初愛上武術的原因之一。「尤其是在展示武術套路的時候,你的動作按照緩急動靜的節奏走,在最激烈的部份有你的教練和隊友為你大喊口號加油,你的情緒瞬間被調動到最高點。」席隆回憶起這些經歷的時候語氣中也難掩激動,「這個時候我的狀態也會很昂揚,動作也會更加舒展起來。」

而在這之外,席隆眼裏的武術並非是緊張刺激的,而是有著一種融入日常的波瀾不驚。「武術並不一味是刺激的打鬥,包括選拔武術專業的體育生其實更看中的也不是身體素質和體能,而是精氣神的狀態。」席隆認為武術的學習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長期過程,「在這個學習的過程中你會意識到更多武術的價值需求。」這也和高校武術專業的培養目的不謀而合,比起在武術隊為了競賽去專註練習更有優勢的計畫,在高校席隆需要學習的是更加多元化的內容,用於向更廣大的群體傳播武術文化。

正在清華攻讀碩士的席隆也在繼續嘗試用更多方式來把自己積累的武術文化傳遞給更多人,無論是社交媒體上的展示還是課余時間教授更多人武術技巧,他希望透過自己的努力讓更多人從接觸開始愛上武術。無論是從健身的角度還是養生的角度,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對武術的興趣點,席隆對於人們對武術的理解有著十分開放和淡然的心態,「只是武術並不是一日之功,所以它相對於任何體育運動來說都是一個周期比較長的內容,需要人們對它的價值首先肯定才能堅持下去。」

比起普通人對於武術所抱有的幻想和預設的界限,真正的習武之人反而有著更為開明和包容的心態。對於大部份習武之人來說,對抗或許最初是追求,但包容與化解才是真正的領悟。在他們看來,每個人都能在武術裏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任何一種過於狹隘或者偏執的理解其實都並不值得爭論出輸贏。長期的研習武術會帶給人一種更為豁達的松弛感,在這個浮躁的大環境裏他們正是令人羨慕的「淡人」,而這種淡泊從容的心境或許才是武術在當下能帶給人們最重要的東西。




編輯-Alex Xi

新媒體編輯-錦鯉

文字-尤尼科

攝影-趙斌

部份圖片-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