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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家對話演員吳越:心可以熱,但頭腦要冷

2024-03-10辟謠

春節裏的一個下午,戴著棒球帽、不施粉黛的吳越出現在記者面前,手裏提著一個熱量頗高的芝士蛋糕。

這位沒有任何「明星包袱」的女演員自出道以來,已出演過100多個角色。正如多年前一位導演評價的那樣,她的身上有一種 「檸檬味」 。而在觀眾眼中,她總是「 雲淡風輕」「人淡如菊」

吳越說,這些美好的詞語都是誤會,她常常是「心熱頭腦也熱」。面對網上的眾聲喧嘩,面對無常的變化,她也有過迷茫, 但那份努力向善的正念和獨立思考的能力,讓她保持著難得的清醒與自洽

讓表演自由地流淌

上觀 :前不久,電視劇【繁花】大熱,但「金科長」似乎很少在這部劇的宣傳活動中亮相,您為什麽如此低調?

吳越: 並不是要刻意低調。【繁花】宣傳期間,我正巧在杭州拍戲,拍攝進度特別緊張。我只爭取到一天假期,到上海參加了一次【繁花】的宣傳活動。那一天,整個劇組幾乎停工了,所以我實在不好意思再多請假。

上觀: 第一次和王家衛導演合作,您印象最深的是什麽?

吳越 :剛進劇組的時候,我心裏很焦慮。作為大師級別的導演,王導在我心裏是有「光環」的。隨著一場戲一場戲的拍攝,我發現他很善於把握每個演員的特點,並且用他的方法去表現演員。他會研究你,研究從哪個角度拍攝所呈現的你是最好的、你的表演是最有光芒的。

對演員來說,這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能遇到這樣的機會是很難得的。有這樣一位大師調教你,你只要跟著他走,讓表演自由地流淌就可以了,這是一個非常享受的過程。

吳越在電視劇【繁花】中飾演金科長

上觀: 不少女演員人到中年之後都面臨無戲可拍的尷尬,但您這幾年的人氣是越來越旺,不僅佳作頻出,而且戲路很寬。這既得益於您自身的努力與積累,也離不開一定的運氣,您怎麽面對演藝事業中自己可以掌控的部份與無法掌控的那部份?

吳越 我承認我的運氣很好,我很感謝這份運氣,盡管我也不知道它從何而來。 在運氣的護佑下,我遇到了一些很不錯的角色。剛接到這些角色的時候,我並沒有覺得十拿九穩,但最後透過努力都收獲了認可。

其實我周圍有不少有實力、有藝術感覺的「千裏馬」演員,他們或許就差那麽一點點運氣,沒有遇見那位伯樂,暫時無法讓廣大觀眾看到他們。

我很感謝電視劇【掃黑風暴】的導演五百,他是我的伯樂之一。在拍這部戲之前,我們合作過電視劇【在劫難逃】。【掃黑風暴】的候選人其實挺多,在定角色的時候,五百導演投了我一票,讓我飾演了公安局副局長賀蕓。這部戲的關註度很高,也給我帶來了很多掌聲。

拍完【掃黑風暴】,我緊接著演了【縣委大院】,當時網上有個詞叫「番位」,我一開始沒有去探究,因為我從小到大拍戲就知道男一號、女一號、男二號、女二號,後來才明白,按照番位的說法,艾鮮枝縣長是「二番」。

去年上海電視節白玉蘭獎頒獎那天,聽說劇組的人都很希望我能拿獎,結果我真的拿到了最佳女主角獎。說句實話,我到現在都沒請孔笙導演和正午陽光的侯總吃過一頓飯。他們以及編劇王小槍為這部戲的付出,令我非常敬佩,我很感激他們。

吳越在【縣委大院】劇組的自拍

把別人的「雞蛋」放進自己的籃子

上觀: 從1995年的第一部電視劇【北京深秋的故事】開始,您演了近30年的戲,飾演了許許多多角色,有沒有對這些角色做過梳理?

吳越 :2022年我過50歲生日的時候,粉絲們給我做了一個小視訊,他們幫我數了一下,我一共演過100個角色。我從來沒有把這些角色進行梳理或者歸類,我甚至很少看自己演過的戲,演完就放下了。

上觀: 每完成一個角色,都會很快把自己抽離出來?

吳越 :我好像並不需要刻意地抽離,沒有那麽痛苦。當然,在演完一部戲之後,身體需要調整一下,神經需要放松一下,因為拍戲的過程很辛苦,而接下來又要投入新的角色。

作為一個演員, 我需要不停地去看一些美的東西,聽一些美的聲音,看一些真實的東西,聽一些真實的聲音。這對我分析人物、開啟表演的格局有潛移默化的影響。

在我看來,表演的高下最終取決於對角色的理解,理解得越深,最後呈現的效果就可能越好。理解了角色之後,還要能表達出來。而理解和表達都離不開審美,審美又來自一個人的價值觀。 這就是為什麽說「戲如其人」吧。

上觀: 哪怕是出演一些反面角色,也是基於審美的認知。

吳越 :其實從專業的角度來說,並不存在反面角色。我們演的都是人,復雜的人。誰願意看一個臉譜化的反面人物或者完完全全的正面人物呢?觀眾想看到的永遠是多面的、復雜的人,以及他(她)的性格是怎樣決定他(她)的命運的。

上觀: 哪些美的東西會吸引您?

吳越 :我喜歡看藝術展、聽音樂、看電影。去年10月在杭州拍戲的時候,我去中國美院看了趙無極藝術大展,很受震撼。每一位成功的藝術家都有其獨特的審美觀和價值觀,欣賞他們的作品能開闊我的思路,滋養我,我甚至還可以模仿,雖然他是在畫畫或者演奏音樂,我是表演,但藝術的本質是相通的。

我一直相信, 有感染力、有質地的表演不是憑空努力就能實作的,也不是關起門來琢磨劇本就能做到的,必須得多看一看美的東西,多看一看真實的世界,看得多,就有啟發,然後把別人的「雞蛋」放到自己的籃子裏試試。

比如趙無極先生的有些作品畫的不是一個具體的形象,而是一種氣氛和內心的感受。但他的畫能讓我感受到溫度,體會到他創作時的心境。那麽,在表演的時候,在說台詞的時候,我也可以把角色的心境表達出來。

在拍攝電影【愛情神話】期間的自拍

不把自己「卷」進去,自洽就能自在

上觀: 除了電視劇,您也演過一些電影和話劇,這三種形式在表演方式上有什麽不同?

吳越: 我覺得在本質上並沒有什麽不同。不論是演電視劇、電影還是話劇,演員都要把自己掏出來,把人物表達給大家看。

在話劇舞台上,我們與觀眾是面對面、同呼吸的,而電視劇和電影離不開後期的剪輯,當然會在工作方式和節奏上有所不同。話劇的前期排練時間會比較長,到了台上不能出錯,一遍過。但在劇組裏,我可能直到化妝的時候才收到今天的飛頁,馬上就要演。

上觀: 您更享受哪一種形式?

吳越 :我最享受的是好的角色,與表演的形式無關。一直以來,能打動我的,都是讓我有新鮮感的角色。比如【掃黑風暴】裏的賀蕓就很打動我,她的性格層次是非常豐富的,我從來沒演過這樣的角色。

賴聲川導演的話劇【如夢之夢】裏的顧香蘭也非常吸引我,她是那麽美,我相信沒有一個女演員會不喜歡演顧香蘭。電影【愛情神話】裏的蓓蓓、【繁花】裏的金花都讓我有新鮮感。當我對一個角色有新鮮感的時候,就會有一種激情、一股勁,把自己調動起來。

上觀: 1999年,您出演第一版【戀愛的犀牛】的女主角明明,孟京輝導演當時評價您演的明明既清新又帶點神經質,說您是一個有「檸檬味」的演員。二十多年過去,您的這種「檸檬味」似乎依然沒有變。

吳越 :這麽多年在劇組裏的生活其實很簡單,每天不是在糾結這個詞怎麽說,就是這場戲怎麽演,琢磨怎麽跟導演溝通,和演員對戲。沈浸在角色裏的時候,自然就會跟瑣碎的生活保持一定的距離。

上觀: 女演員都特別懼怕衰老,不惜代價與歲月抗衡。您怎麽看待當下普遍的「白、瘦、幼」審美,您好像並沒有把自己「卷」進去?

吳越 :什麽樣的土壤就會孕育什麽樣的植物,當觀眾嫌棄你老、嫌棄你胖的時候,你只能想盡辦法不讓自己老、不讓自己胖,扛不住輿論的壓力,就只能妥協自己。

其實我也沒有那麽堅強,我也怕觀眾說我老、說我胖,但歲月是一去不復返的,誰也抓不住,真正的逆生長是不存在的。我今年52歲,不可能是25歲的樣子。我只能告訴自己,看得更寬一點,除了這些評價,還得看點別的,不要把自己「卷」在裏面。

上觀: 作為女演員,不隨大流去整形、做醫美,會損失一些機會嗎?

吳越 :我覺得不會,因為我要的不多,如果我要的很多就會感到失落。 我只要吃我喜歡的那一兩道菜,並不需要一桌子的菜。我認為,自洽就能自在。

上觀: 近些年,您開始演一些年齡跨度比較大的角色,比如您在【清平樂】【大明風華】裏的表演都非常出彩,您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坦然接受這些大齡角色的?

吳越 :我並不會從年齡的角度去衡量一個角色,我只考慮這部戲、這個角色對我有沒有吸重力。

2021年,吳越在賴聲川導演的話劇【如夢之夢】中飾演中年顧香蘭

不是累在前面,就是累在後面,哪有不勞而獲

上觀 :您曾經說,評判一個演員好不好, 會看他 在並不精彩的劇本裏,能否化腐朽為神奇地「活下來」 。這個說法很有意思。

吳越 :好演員要把劇本上的人物變成一個活靈活現的人,讓觀眾感覺是真實的,起碼是不刺眼的,邏輯沒問題的,並透過自己的表演讓這個角色有質感。

如果遇到一場戲寫得有點假,就要透過自己的處理盡量讓它真起來,這是需要努力、需要琢磨的。

上觀: 在很多人看來,演員只要照著本子演就行了,這樣琢磨不累嗎?

吳越 :如果遇到不太理想的劇本,就這麽照著演,什麽腦筋都不動,你不害怕嗎?等到作品播出的時候,角色給人感覺不真實的時候,觀眾來批評你的時候,你就累了。不是累在前面,就是累在後面,哪有不勞而獲的事情?

但一個角色的成功與否也不是靠演員的個人努力就能決定的,導演的審美和價值觀、剪輯和劇組其他人員的審美可能都決定了最後的呈現效果。對演員來說,不可控的東西太多了。有時候現場的溫度、燈光、氛圍對了,一秒鐘就找到感覺了。但有時候無論怎麽嘗試,最後還是失敗。 表演藝術就是這樣,充滿魅力,但又不那麽可控。

所以我一直覺得「理解萬歲」,如果大家能配合默契,那作品最終的呈現效果可能就會比較好。

上觀: 您想得很通透。

吳越 :我比較講道理, 大家都要講理,不能太任性

上觀: 對於表演藝術的評判標準通常是主觀的,圈內人士的標準和觀眾的標準可能完全不同,怎麽看待這種差異?

吳越 :是的,圈內人評判一個演員,可能會看他是怎樣把一場「爛戲」救活的,但觀眾看不到,因為他們看不到劇本,自然也就看不到演員對角色的改變和努力。有的演員可能功底並不太好,但是他的形象氣質和角色很貼合,觀眾就很認可。這種差異無可厚非。

上觀: 您怎麽看待演員和觀眾的關系?

吳越: 我覺得演員和觀眾最理想的關系應該是朋友關系,而不是「顧客就是上帝」的關系, 我們不能主宰觀眾的眼睛和嘴巴,觀眾也無法決定我們怎麽演戲。觀眾就是觀眾,演員就是演員,舞台就是舞台,觀眾席就是觀眾席, 如果能夠彼此理解,就會很愉快。

上觀: 絕大多數演員都很在乎自己的觀眾緣,但您似乎與觀眾之間一直保持著某種距離感,大家很少了解戲外的您。

吳越: 其實我很在乎觀眾緣,沒有一個演員會不在乎觀眾緣,只是在乎的標準不一樣。

除了演戲之外,我也參加過一些真人秀節目和綜藝節目,比如【向往的生活】【聲臨其境】等。和演戲一樣,我在節目裏展現的都是真實的自我,所以我需要一個相對熟悉的、有安全感的環境。如果沒有什麽安全感,我可能就不會參加。

萬事無常,沒什麽可惜的

上觀: 您的父親吳頤人是著名書法家、篆刻家,您小時候也學過篆刻,這段經歷對您後來從事表演有什麽影響嗎?

吳越: 我父母對我是「散養」的。小時候,父親讓我學篆刻,我學了一段時間,並沒有非常熱愛,父親尊重我的想法,讓我做我自己喜歡的事。後來我考上了上海戲劇學院,畢業後又常年在外演戲,父母也都支持我。直到現在,他們對我的生活方式也不幹涉。

現在回想,他們在有些方面對我還是很嚴格的,比如待人接物一定要有禮貌,講規矩,不能撒謊等。

上觀: 在許多人看來,您身上有一種雲淡風輕的松弛感,但您的好朋友卻說您的內心總有一根韁繩,幾十年來提著一口氣,拴住自己過日子。

吳越: 「雲淡風輕」「人淡如菊」「與世無爭」,這些美好的詞語都是觀眾對我的贊美。我的內心並不松弛,我一直是一個「緊張型選手」, 但我很向往做一個有松弛感的人,而且我也一直在朝這個方向努力。

上觀: 在電視劇【繁花】裏,金科長說的那句「心可以熱,但頭腦要冷」被觀眾奉為金句,而您個人的氣質與這句話似乎特別貼合。您怎麽理解「頭腦要冷」?

吳越: 這句台詞要感謝編劇秦雯,我們是非常好的朋友,彼此之間非常信任。

其實我在生活中有時候是一個「心熱頭腦也熱」的人。大家看到的我,基本來自影視作品和媒體的采訪。說實話,我有點怕接受采訪,因為有些采訪以短視訊的形式被呈現出來的時候,只有回答,沒有提問,甚至會被斷章取義。有些視訊還會把我的回答和電視劇裏的台詞剪輯在一起,把我個人和我演的角色混在一起,最終觀眾看到的並不是真實的我。

自媒體時代就是充滿了各種各樣的誤會,我們就是生活在一個充滿誤會甚至是謠言的時代。 有些人喜歡熱鬧,而不在乎真相,他們會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東西,而未必是客觀真實的東西。 而炮製一個謠言的成本是那麽低,傳播的速度又非常快。

我看到網上有人說「吳越和爸爸相依為命」,我就辟謠說我媽媽現在很健康。我看到有人寫「吳越不為人知的故事」,但這些事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最近甚至有人說「吳越和年輕富二代男友談戀愛」,我很好奇這是怎麽編造出來的。

這些謠言的背後並沒有尊重可言,我也沒有精力去一一辟謠。但我從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就是不能撒謊,這是做人的底線。

上觀: 當我們被各種演算法、各種資訊裹挾的時候,保持冷靜的頭腦和獨立思考能力顯得越發可貴。

吳越: 在這個短視訊、自媒體盛行的時代,大眾更需要被引導,需要真善美的引導和價值觀的引導。不能為了流量,鼓勵大家去比較,去計較, 現代人的絕大多數痛苦和焦慮其實都來源於比較和計較。 「女明星走紅毯,誰穿的裙子最好看」「誰是360度無死角美女」「某某逆生長」這種帶節奏的視訊給年輕人的引導很不好。

短視訊還帶來一個負面影響,就是大家的專註力變得越來越弱,看什麽都像蜻蜓點水,讓大家去看、去品味時長比較長的影視作品或長篇文字變得很難。而品味不是牛飲,太快太短暫了就會喪失美感,這是非常遺憾的事情。

今天我在來的路上在聽一個網路電台的節目:王東主持的「我的後文藝生活」,嘉賓是趙趙和海濤,他們三個人在一起聊天,談他們看的書,推薦他們喜歡的音樂和電影。這是我非常喜歡聽的一檔節目,但今天是最後一期了,因為節目的流量不好,他們只能散了。

在這期告別節目裏,王東提到王家衛導演【一代宗師】裏那句台詞:萬事無常,沒什麽可惜的。確實如此,無常才是生命的真相。 時代的種種變化由不得我們,但保持獨立思考的能力、守護內心的正念依然很重要。

尤其對年輕人來說, 別忘了去接觸一些優秀的藝術作品,接觸一些真善美的事物,這樣才能守護好你的正念,當你遭遇生命中的黑暗時刻,或風不調雨不順的時候,內心才會有方向。

欄目主編:龔丹韻 圖片來源:由受訪者提供

來源:作者:陳俊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