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哲
奈飛平台2020年驚艷熒屏的華語推理劇【誰是被害者】，果不其然也推出了第二季。比起【華燈初上】等趁熱打鐵推出系列後續的做法，同為奈飛出品、台灣制作的劇集爆款，【誰是被害者】的第二季讓擁躉足足等了四年有余。如此慢工，到底有沒有憋出大寶？
「台灣七大懸案中的第一個」
比起沒有任何歷史包袱、橫空出世的首作，續作總是難免遭到「狗尾續貂」的評價，何況【誰是被害者】第一季當年還有「奈飛最高分華語劇」的光環。
因此，如果懷著把作品做成長壽劇集的野心，絕大多數情況下第二季都會選擇對前作全方位地蕭規曹隨，能錦上添花更好，但不「跳水」更重要。尤其是偵探推理題材，反正案件素材有的是，照著先前的成功模版復制是最保險的。考慮到卡司變動、觀眾審美疲勞等因素，大反轉也許是必要的，那也往往起碼要等到第三季，觀眾基礎足夠深厚了之後——穩健也好、保守也罷，放眼全球，包括日、英、美等推理劇集生產大國，這樣的策略概莫能外。對於有著「起承轉合」傳統情結的華語世界，這似乎也更符合我們的欣賞習慣。
【誰是被害者】第二季結尾，作為本季新加入的重要角色之一、真實身份頗為神秘的檢察官，用打破第四堵墻的方式，直接面向觀眾透露：這一季「只是台灣七大懸案中的第一個」。奈飛欲將這一IP打造成華語推理罪案常青樹之心，從此可謂路人皆知。如此一來，在「被害者」這組才剛拉開架勢的史詩敘事中，第二季自然就成了負責「承」的頷聯。
回顧第一季，布局為連環殺人案，卻又不同於一般連環殺人案的劇情設計可謂獨具匠心——當然，這首先應該歸功於小說原著【第四名被害者】。「上一案行兇者=下一案被害者」的遺願殺手設定，讓這組案件如同串聯電路一般頂針續麻，首尾相接，精美繁復，一下子活了起來。
但是這樣的高能配置，也不免帶來相應的副作用：從性別歧視到養老難題，從職場困境到家族乃至行業醜聞……想要拷問的社會問題太多，就難免在每一單元都拿出相當一大段篇幅投放給煽情時刻；每名被害者和林心如扮演的大Boss並不熟識，卻很輕易地信任對方並接受了後者的計謀，交付了自己的生命。而救世主光環如此強大的林心如，從落網過程到做下如此驚天大局的動因，都顯得有些草率而不能服眾。
依然是8集、每集50余分鐘，依然是一名兇手主導的連環殺人案，但第二季的布局總體卻有如並聯電路般呈現：每名被害者都有並不無辜的前史，分別被復仇殺手一一終結；每個案件各自單獨閉環成立，卻又因被害者之間的羈絆而盤根錯節。這讓劇情的底盤紮實穩固了許多。
「頷聯」的價值
作為新開一季必備的期待點，張孝全扮演的主人公、患有亞斯伯格征（自閉癥的一種）的天才鑒識官（司法鑒定專家）方毅任，一開始就兩次被真兇栽贓，成為本季前兩個案件的唯一嫌犯。一個天生苦命人，雖然無法與常人好好相處，但除了查案追求真相時不顧一切，幾乎可算是人畜無害，好不容易回歸相對正常的家庭和事業軌域，為啥被下如此狠手？只因在一心復仇的真兇眼中，方毅任是當年那樁冤案首當其沖的責任人，「你不配當鑒識官」。
這難免讓老觀眾不服氣：看過第一季的都知道，要說別人不負責可以，方毅任怎麽可能！他查起案子來六親不認，親生女兒江曉孟被試劑灼傷都顧不上……可是讓事情不可挽回的，恰恰正是父愛與親情。方毅任的女兒受傷正是15年前調查這樁案件時，而負責此案的不是別人，正是方毅任的恩師、刑警隊長林景瑞。
林景瑞是對方毅任的人生有著特別意義的人——他曾說，「我是個怪胎，只有老師願意相信我」。恩師林景瑞勸他不要在這個案子上浪費時間和精力，否則「會犧牲掉曉孟和你的家庭」；飾演林景瑞的老戲骨喜翔，再一次出演了他最得心應手的角色：平日裏是公認的大好人，但為了自己的孩子可以做任何犧牲。方毅任這樣的人都會為了自己的孩子利用手中的權力，他應該想到，同為人父又更懂江湖險惡的恩師，當然更會。於是，幾道保險被同時開啟，命運的子彈終於從唯一重合的孔洞裏穿膛而出。
而另一方，第二季的反一號大Boss，之所以要拉著所有還活著的涉案者陪葬，也是對當年女兒無辜慘死的不甘。更何況負責案件的刑警還以職務之便偽造現場，誣陷女兒是兇手並且是畏罪自殺。
從前無法和孩子好好相處，等到無法挽回時又為保護孩子不惜一切代價——原來又是一個東亞文藝作品中最典型的父母形象——在痛苦中終於領悟「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出自一部專門講述當代父母與子女關系問題的台劇）。當年悲劇的釀成，是一群「熊孩子」受夠了「不問感受只要我們聽話」的父母，偷了一輛公交車打算「一起去遠方」，卻在遇到困難時又想起家來，繼而產生爭執……就這樣，第一季有些過於發散的主題探討，在第二季收束凝聚，利出一孔，讓人想起對頷聯的要求，「此聯要接破題，如驪龍之珠，抱而不脫」（元·楊載【詩法家數】）。
如果說【誰是被害者】第一季是做表達方式的試探，到了第二季，從敘事格式到鏡頭美學的輸出都相當穩定地立了起來：第一名被害者是歌手，接下來是畫家，最後一名被害者是老刑警之子，他們的死法都十分殘忍，且都與身份形成了某種呼應。
推理黃金時代的影子
從松本清張到東野圭吾，在台灣影視文學中占比不小的推理題材，基本是以日為師。就功能性而言，絕大多數都是揭露當下問題乃至黑幕的社會派。從拷問姿態十足的劇名不難看出，【誰是被害者】也不例外。
四年前初次被其驚艷，還是因第一季那非常工整而經典的柯南·道爾模式——這已經許久沒在偵探推理領域，尤其華語界作品中看到了。
所謂開創了推理黃金時代的柯南·道爾模式，指的是偵探、詭計和社會三位一體。【誰是被害者】第一季塑造的自閉天才鑒識官方毅任這個形象，堪稱為華語偵探推理稍顯單薄的人物畫廊貢獻了一件重量級「大士」；許瑋寧扮演的嗜血記者與方毅任不打不相識，繼而惺惺相惜，堪稱另類女版華生。
再看核心詭計。以遺願接力形式串起的連環殺人算不得是獨創，但也是一招因為過於考人而輕易不會祭出的險棋。至於探討社會問題，從【誰是被害者】的主人公本人到連環殺人案中的每個被害者，以及包括真兇、記者、辦案警察在內的涉案各方，可謂「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背後原因無不是偶發卻又必然，簡單卻又一言難盡。
第一季如柯南·道爾【血字的研究】：逢山開道、遇水架橋，最終推導到藏木於林的真兇所在。到了第二季，則頗具推理黃金時代集大成者阿嘉莎·克莉絲蒂的遺風，是阿婆奠定的暴風雪山莊模式之變體：因為是舊案重新開機，涉案人就這麽多，所有牌一一翻開，必有一張是鬼；所謂變體，則是透過障眼法實作的，正如方毅任的恍然大悟，「原以為兇手在照片上的七個人中間，但其實照片上的人全部都是兇手的目標」。由此，還貢獻了劉俊謙扮演的林明誠這條華語推理界截至目前最美的「紅鯡魚」形象。
阿婆之所以早早封神，要歸功於其早年作品【羅傑疑案】中，將兇手設定這一推理作品最關鍵的配置做了劃時代的改變——謝潑德醫生既是兇手，又是偵探的助手，還是整個故事的講述者。此外，還以高超的敘述手段，讓這一原本的大不韙變得可行。【誰是被害者】第二季那迷霧重重、支離破碎的劇情拼圖，若是以新加入警隊、幫助主人公「破案」的神秘女法醫薛欣寧的視角代入——輕易制造現場、加入假物證陷害主人公，主人公命懸一線時神兵天降般極限「營救」，看似不合理的一切就都變得順理成章和清晰起來。
當【羅傑疑案】式的敘詭和台灣偶像劇招牌金句發生化學反應，更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此季中，方毅任的女兒江曉孟成為特殊現場清理師，功能上也取代了第一季中女記者承擔的華生的角色。就是在她試圖遮掩傷疤時，還穩妥地隱藏著真面目的法醫薛欣寧，以一句「傷疤誰都有，那代表我們經歷過痛苦，而且撐過來了，不需要藏起來」，讓年輕人開啟了因情感障礙長期閉鎖的心門。曉孟好奇薛欣寧已經不會見到屍體想吐了卻還隨身帶著止吐藥，對方回答，這麽做是「用來提醒自己，不能忘了自己是人」——不明真相的曉孟自然沒有聽出這一句意在言外，還把對方當作自己信賴的「薛阿姨」。
方毅任這個自閉父親笨手笨腳地試圖表達父愛，小女生感受到的卻是他試圖控制自己的人生，遂向以救星面目出現的薛阿姨傾訴。得到的回答是：「你怎麽知道我和我女兒相處就沒問題？」盡管聰明的觀眾至此怕是已參透了本案的秘密，但扮演者蘇慧倫真正的演技，此時卻剛開始爆發：之前是冷靜專業、熱心親和的女法醫，之後還是那張可以忽略54歲真實年齡的俏臉，表情和眼神卻分明寫著「復仇女神」幾個大字。她當年以歌手身份成名，但到底是和本劇中一眾當紅明星一樣，畢業於藝校演劇科，出演劇作不多但部部出彩。有趣的是，21年前，還是台灣偶像劇當道的年代，正當紅的蘇慧倫在【心動列車】裏帶著不滿20歲的新人張孝全上演了一場姐弟戀。
答案藏在唱詞裏
【誰是被害者】第一季火的不只是劇，還有那首片尾曲【誰】。雖然蘇慧倫這位昔日歌壇偶像巨星，並沒有透過該劇再造打榜金曲。但想聽歌的人倒也沒有失望，第二季不僅歌好聽，而且那首名為【去我們的遠方】的主題歌，還是承載本季劇情的關鍵所在。
為第一季獻聲片尾曲的，是曾參加過綜藝【中國新歌聲】的林愷倫。她在歌中唱道：「誰能夠找到我，誰想要找到我。」這句唱詞在四年後的第二季中一語成讖，林愷倫出演的劇中角色袁綺翎，也是本季的第一個死者。而悲劇的起因也如【誰】中所唱的，只因「多麽希望擁有一個你，讓我值得存在」。15年前的故事中，七個年輕人認定，「這個讓我值得存在的你」不是自己的父母，而是學校裏的朋友，但不想竟因年少沖動，七個人從此天人永隔。多年以後，已成為知名歌手的袁綺翎把那段「一起走吧，去我們的遠方」的經歷寫入了新歌，最終也因此招致殺身之禍，在名為「致我們的716」的新曲釋出會前被害。
李沐扮演的江曉孟雖然不幸和父親患有同樣的精神疾病，但同時遺傳的還有「找到證據，重建現場」的天才能力。身為袁綺翎歌迷的她，從偶像新作中的「煙山、碉堡、蒼藍海、風鈴谷」找到了線索，推導到「穿過隧道的忘憂草原」，最終破解此案。值得一提的是，劇中少男少女們偷的那輛716路公交車，現實中從台北車站開出，一路風光旖旎，在經歷歌中描繪的景觀後，最終抵達野柳的女王頭景區；而地質運動形成的女王頭，也因歲月無情、自然風化，不可逆地向最終「斷頸」的方向發展。這一切，正是復仇女王的最後藏身之處和結局命運審判的最好隱喻。
同樣的，本季的片尾曲也和劇情結尾一起為下一季埋下重磅炸彈。這首【INTRUTH】由飾演張檢察官的藤岡靛獻聲，前七集為國語版，最後一集卻改用日語演唱。全季結尾，一直不近人情但一身正氣的檢察官，驚人地出現在日本黑幫迎接大佬出獄的現場，而且似乎他在其中的位次還不低。繼而交代了三十年前的滅門案、六歲的他是唯一的幸存者，因此身負使命不惜以身犯險。
這麽一來，讓這位日本演員操著雖然過關但口音仍然無法忽略的國語，飾演一名台灣地區的檢察官，真的不是基於奈飛考慮國際市場的「色盲選角」，而是在下一盤大棋——人家自己都說了，台灣七大懸案這才解決了一個。因此也別糾結如今台劇當家花旦許瑋寧在上一季還是女主、這季就淪為工具人。以這個思路看，亞斯伯格神探張孝全也未必下季就不會變路人；扮演他女兒的Z世代小花李沐，這一季已經開始安排「長大後我就成了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