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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縣城做親子鑒定,我目睹的謊言和真相

2024-08-23辟謠

采訪、撰文 | 劉小雲

編輯|燈燈

十點人物誌原創

說起親子鑒定,許多人的第一反應都是家庭倫理劇中那些石破天驚的狗血劇情,而親子鑒定這一行的從業者,也常常被冠以「綠帽鑒定師」、「家庭破壞師」、「人性檢測員」等稱號。

來自某中部省份十八線小城的阿黃今年35歲,是一家親子鑒定中心的負責人。由於阿黃所在的機構是方圓百裏內唯一一家有資質做親子鑒定的機構,從業近十年,阿黃每天目睹倫理鬧劇,看遍了婚姻和親情中的陰暗角落,見識了千姿百態的縣城秘辛。

阿黃說,一次親子鑒定的價格在800至1200元不等,幾乎占本地人均月收入的一半,「每個推門進來的人,都有他們自己的故事。能走到這一步的人,往往經過了深思熟慮」。

人們為何而來,拿到殘酷結果後又如何離開?以下是阿黃從業多年的親歷故事。

一份特別的工作

很多人以為司法鑒定機構是公家的,實際上,司法鑒定機構是一種社會機構,只要經過司法行政部門核準,具備了司法鑒定資格,就可以開展業務。因此,有的司法鑒定機構隸屬於醫院、科研單位、高校,也有的機構是我們公司這樣的民營企業。

我在中部省份的一座十八線小城生活,大學學的是生物分子專業,畢業後回到老家,成了一家民營醫院檢測中心的推廣負責人,收入勉強糊口。為了提高生活水平,我兼職代理了這家司法鑒定機構在本市的業務。

我所在的小城,主城區大概十多萬人,其余地方都屬於縣城。小地方比不上大城市,一個月的業務量兩只手能數得過來。

我們的業務一般分為三類,司法親子鑒定、私密親子鑒定和胚胎親子鑒定(又稱「產前親子鑒定」),前兩類占了業務量的大頭。

來做司法親子鑒定的人,大多是為了給孩子上戶口。我們省不支持婚姻異地登記,前幾年因為疫情,有些常駐本縣的夫妻無法回戶籍地登記結婚,於是先舉辦了婚禮,然後懷孕生子,等到要給孩子落戶時,再來補一份親子鑒定報告。

司法親子鑒定的采血過程,全程需要錄像 | 圖源受訪者

不過,業務量更大的還是私密親子鑒定。我曾接到過的最奇葩的需求,是客戶問我做不做私家偵探,給了我孩子的照片和資訊,想讓我不經意地拔孩子一根頭發,驗證是否有親子關系,搞得我哭笑不得。

真實生活中的親子鑒定沒有電視劇裏那麽戲劇化,其實過程很簡單,委托人無需到場,將檢測樣本郵寄到我們鑒定中心即可,常規樣本是血跡、口腔拭子、毛囊發等,如果采集不到這類樣本,也可以拿牙刷、指甲、男性精斑、流產物、經血等特殊樣本代替。

親子鑒定的原理其實就是透過對比親代和子代DNA樣本的相似性,來確定親子關系。整個過程主要分為這幾個步驟:處理樣本、提取DNA、進行PCR擴增和基因測序、出具報告,一般需要一周時間,正常價格是800元,加急會更貴一些,之前有客戶為了隔天就拿到結果,付了3000元。

用於親子鑒定的血跡樣本 | 圖源受訪者

小地方想要開啟市場,主要靠口口相傳,前幾年我還經常發朋友圈宣傳,現在基本不怎麽發,也有人透過朋友介紹找上門來。前幾天和上海某同行聊天,我發現對方有很多女性客戶,而我的客戶以男性為主,大多是80後、90後。

要說這群客戶有什麽明顯特點,那就是有相當一部份人來自礦工家庭。我們這兒屬於產煤帶,礦工下井時間固定,且打連班(指連續班次的工作)的多,很多人長期不在家,時間久了,另一半就容易發展婚外情。發展婚外情的不止是女方,男方也不少——長期在生死一線混飯吃,或許早就看透了活著的本質,一上地面就想盡情享受,找女人、花錢揮霍。

小地方都是熟人社會,等到孩子長大了,無論長得像不像父母,別人都會在背後議論。尤其是我們這裏有給孩子過滿月、過周歲、過三歲生日的習俗,大聚會上,難免有人對孩子的外貌評評點點。若是找不到一點像爸爸的證據,便會有人開口安慰,「還是和媽媽親,長得像媽媽」。一兩個人這麽說倒還好,說的人多了,當父親的慢慢就能聽出其中意味,心態也就漸漸崩了,一心只想來我們這裏求個答案。

正如網上說「沒有人能笑著從男朋友的手機裏走出來」,我這裏也很少有男人能笑著走出去,知道結果後,他們面臨著嚴重的婚姻危機,直接離婚的占多數,因此也有人把這一行稱為「婚姻粉碎機」。

婚姻粉碎機

從業這些年,我見識了太多狗血的故事。每一個推開這扇門走進來的客人,都有不同的故事。在親子鑒定報告面前,人性的復雜體現得淋漓盡致。

我曾接待過這樣一個客戶,對方幾乎稱得上是「十好男人」——結婚時給了女方十幾萬彩禮,房子寫著妻子的名,事事順著妻子的心;老丈人和丈母娘都是農村的,沒有退休金,老丈人的腿還殘疾了,全靠這個女婿照顧,帶去省城看病。兩口子感情很好,上奉父母,下慈子女,家庭和睦。

這個客戶告訴我,他從來不看妻子的手機,直到有一天妻子洗澡時,手機落在茶幾上,上面跳出了一條陌生男士的訊息,「回去了沒有?」妻子洗完澡出來,他隨口問了句對方是誰,妻子謊稱是同事,他也沒有多想。過了幾天,他半夜失眠,看到妻子的手機又亮了,那邊問她,「你還生我氣呢?」他突然意識到,兩人的關系不一般,他立即把妻子叫醒,問到底是怎麽回事,妻子這才交待,前男友回來了,這幾天出去見了面。

妻子聲淚俱下地認錯,保證不會再聯系了。但是丈夫心中卻埋下了疑團:孩子明明是懷孕8個月出生的,為什麽他去問醫生早產兒要不要住保溫箱時,醫生卻說不用,孩子是足月?仔細回想結婚後的種種異樣,他決定來我這裏做親子鑒定。得知孩子確實不是自己的,他整個人臉色煞白,在座位上楞了好久,才喃喃說起自己對妻子有多麽好。

當時他向我求助,說「你這種情況見得多,我應該怎麽辦?」我說得看你自己的考慮,孩子是無辜的,且一天比一天大,一口一個「爸」,叫得你冰山也該融化了,做決定得慎重。沒幾天,他問我有沒有離婚律師的微信。顯然,他還是過不了自己內心這一關——再好的男人也難以接受枕邊人的背叛。

縣城模組屋| 圖源受訪者

也有客戶死活不願意相信鑒定結果,問我是不是弄錯了,基因變異了?我掰開了揉碎了給他科普,說絕對不可能錯,他痛苦了很久,最後還是選擇了離婚。

還有一個客戶也讓我印象很深,他可能是聽到了什麽風言風語,帶著孩子來找我們做親子鑒定。他有兩個孩子,一開始本來只給老大做,剛采完樣出門沒五分鐘,又立馬折了回來,說給老二也做一個吧,又交了一份錢。

一個禮拜後,我拿到結果時都震驚了,兩個孩子,一個10來歲,一個七八歲,都不是他的!我都不知道這通電話該怎麽打,一通電話結束,這個家庭就被毀了。我很忐忑地按出號碼,問客戶方不方便說話。對方一聽這語氣,知道大機率是出事了,足足沈默了十來秒才說,「等會兒給你打過去」。隔著電話線,我看不到對方的表情,想來也定是心如刀絞,面色如土。沒幾天,他也向我咨詢了和離婚相關的事宜。

我經歷的這麽多案例中,知道孩子並非親生後,幾乎沒有男人願意做「接盤俠」。見得多了,我也大概知道了這種情況下的離婚流程,除非女方能舉證,懷孕期間告知過男方孩子不是他的,否則男方有權追回以結婚為目的的彩禮贈與、婚禮花銷以及懷孕生子等撫養費。不過大多數情況下,男方只是要回彩禮,撫養費就不提了。

我也接待過女性客戶,但屬於極少數的案例,多是風月場所的從業者。我記得有一個20歲出頭的女孩來做胚胎親子鑒定,打扮得濃妝艷抹,非常成熟,來我辦公室坐了不到十分鐘,整個房間已經充斥著她的香水味。她屬於孕早期,要抽靜脈血給孩子找爹,估計是要打胎錢。

做產前親子鑒定需要簽訂協定| 圖源受訪者

第一天,她帶了一個文質彬彬的男人來留樣,結果不是。隔了幾天,她又帶了一個年輕男孩來留樣,那男孩一看就是個毛頭小子,估計也才20歲出頭,一臉無所謂的樣子,結果依然不是。

第三次,她帶了一個中年男人,那男人高大魁梧,面容黢黑,戴著帽子、墨鏡和口罩,生怕別人認出他來,明顯有家室。我給他取血時,他的手掌上全是厚厚的老繭,針很難紮進去,一看就是常年在工地幹活的包工頭。他在我這裏等了半個多小時,雙唇緊閉,全程就說了兩句話「好了沒」、「能走了吧」。測試結果出來,孩子就是他的,女孩終於松了口氣,理直氣壯地找男人要錢。

見多了這種事情,很難說男人和女人誰會在道德上更勝一籌。你若問我還相不相信人性和愛情,我也說不好。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經驗解釋世界。我想我的感悟就是那句話:看過了殘酷,才能意識到真情的可貴。

親子鑒定的現實意義

當然,親子鑒定的意義絕不局限於分辨渣男渣女,還有許多現實作用,比如處理遺產糾紛、辦理移民簽證、尋親打拐、解決撫養權糾紛等等。

我曾接到過本地公安局的電話,讓我給一個20多歲的孩子做親子鑒定。這孩子十幾年前被拐賣到西南山區後,不知出於什麽原因,一直沒找到買家,後來在孤兒院長大。貴州警方查到,這孩子出生時留的基因樣本在我們當地,希望讓我們幫忙,看看能否在基因庫找到他的家人,讓失散多年的一家人團聚。

也有人是為了經濟原因,來找我們做親子鑒定。有一個客戶移民國外多年,孩子是中意混血,拿著外籍護照。孩子放暑假時,這個客戶專門帶孩子回來,做他和他兒子以及他父親的三代人檢測,因為客戶的老父親住在農村,戶口本只剩下老父親一人,若是老父親去世,名下的宅基地和耕地都要被收歸集體。為了繼承家業,客戶決定讓自己的兒子落戶回老家,和我說「想讓娃娃認祖歸宗當中國人」。

由於親子鑒定報告的用途很廣,這幾年,一些行業亂象我也有所耳聞。比如網上有新聞曝出,有人會鉆空子,利用親子鑒定報告給非法代孕的孩子上戶口;甚至還有司法鑒定機構夥同醫院偽造鑒定結果,公然買賣嬰幼兒。對於這種行為,我深惡痛絕,但凡有點良知的人都絕對不會這麽做。

做親子鑒定也需要堅守職業原則 | 圖源受訪者

很多人對我們這行有偏見,認為親子鑒定的存在破壞了許多家庭的和諧。但我不贊同,人的道德難道是有了親子鑒定技術後才崩壞的嗎?

在我們村,若想評價一個人不好,有一句流傳了幾十年的老話,叫做「也不知道是誰大(爹)養下的」,本意是想追溯子不教,父之過,另一方面卻也反映了當年村裏男女關系的混亂——我們村的麻將館有個老手叫二班,50來歲,明面上看著是和我八竿子打不著的同村陌生人,我姑私下開玩笑卻讓我叫他「叔」,因為他長得和我已故的大爺爺(爺爺的哥哥)一模一樣,肯定是我大爺爺的孩子。

活到了這個歲數,已經看透了人性,不需要任何鑒定,真相究竟如何,人人心裏都有一面明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