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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衛們正在發明歷史

2024-01-08影視

最近看了兩部電視劇,一部是【似火流年】,一部是【繁花】。【似火流年】講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北京胡同,【繁花】講的是上世紀八九十年的上海灘。一南一北,時代背景也相似。就娛樂產品的定位而言,制作都算精良,口碑也都不錯。

我不是口味刁鉆的人,它們都能娛樂到我。但我在它們身上發現了一個現象。第一次發現的時候,我並不敢確信這是值得一說的事情。可是再一次發現的時候,就敢確信了。深入一想,身上竟然冒出一絲冷汗,所以務必說一說了。在它們身前,有領路人,在它們身後,也會有跟隨者。

這兩部電視劇在制造年代感上都下足了功夫,有時候還直接植入當時的影像資料。可是裏邊的人物,不管行事作風還是情感,都完全脫離當時的現實邏輯,甚至不符合任何社會任何時代下的現實法則。看電視劇的時候,仿佛進入了平行時空。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搭一個年代的舞台,直接架空不更方便嗎?

年代的舞台顯然是有用處的。如果沒有年代的舞台,觀眾就沒有代入感,沒有代入感,爽的烈度就會稀釋。所以它們是要讓觀眾代入的,要代入但不要代入太多。你可以跟隨主角平地而起,大殺四方,轉危為安,蕩氣回腸。你也可以代入某個配角,或義薄雲天,或插科打諢,或寶刀不老,或青春靚麗,或風韻猶存。

人人都能得到自己的一份爽,但真是消失了。那個年代裏的苦澀記憶,如貧窮,如不公,如疾病,如剝奪,如腐敗,被導演輕松而溫柔地抹去了。這些電視劇裏沒有實質性的反派,也沒有實質性的沖突,都是道具,都是布景。不會有一個鏡頭讓觀眾聯想起,自己或自己的父輩,是歷史大潮中被侮辱被損害的一員。

你可能會為某個人物傷心、憤怒、不平,但這些情緒都可以在虛擬時空裏原湯化原食,絕不會溢位螢幕。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也就是說,對歷史的所有書寫,都是當代精神的折射。我們這個時代的精神就是,莫把歷史當真。

這些電視劇讓我想起我小時候看的一批電視劇,【戲說乾隆】【康熙微服私訪記】【黃飛鴻】【霍元甲】。小時候我看的是多麽津津有味。可是長大之後,學習了一些真實的歷史,覺得小孩子靠這些東西建立對歷史的第一印象,實在不好。沒想到,我還沒到40歲,我童年所處的80、90年代已經進入了戲說的領域。

流行文化仿佛一條大蛇,一口一口吞掉我們的來時路,將其替換成人畜無害的版本。我們小時候靠黃飛鴻去想象清末民初的中國,現在的孩子又要靠【繁花】去想象我們童年時的中國。我們的精神實在虛弱,容不得真實停留片刻,只能從一場夢跳進另一場夢。

王家衛正在發明歷史,更重要的是,我們沒有異議。

徐皓峰說中國大多數武俠片的性質都是晚會,晚會的特點是「沒有價值觀,只有口號」,「一個故事的核心是辨析價值觀,一個晚會的核心是湊場面和湊名角。」就此而言,【繁花】們是新的晚會,新的場面,新的口號。

徐皓峰認為,武俠片延續的是清朝小說的思維:

「串一堆熱鬧」是清朝小說的思維,如同清朝的建築花飾,繁復無聊。清朝小說整體不好,都是場面,對人對事無態度,「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算什麽態度?寫得好,是文筆好,只是才子,而非小說家。讀者也是看熱鬧。三百年的敘事傳統,味道惡極。

惡味延續到影視,大眾沒有反胃,仍樂此不疲。

導演負責串熱鬧,觀眾負責看熱鬧。要享受看熱鬧的樂趣,就得脫離現實,不僅要脫離別人的現實,也要脫離自己的現實。「價值觀混亂的時候,人們只剩下看熱鬧。」徐皓峰一針見血。

寫這麽一篇文章,沒想批評誰,因為批評也需要一定的土壤才能生效,現在這土壤已不存在。我只想打撈一下自己已十分淡漠的記憶,那並不遙遠的時間,竟被人如此迫不及待地折疊起來,換成替身,我實在有些驚訝。趁還能感到驚訝,把我微不足道的聲音丟進風裏,不管能不能傳進另一副耳朵,至少算我沒有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