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一直受藝術電影偏愛,我覺得,在大銀幕上看別人的生活是需要勇氣的。這種電影看多了,你就會發現自己的生活,和電影裏的生活其實也差不多,然後你慢慢習慣,像人習慣一種生活似的。這時,你才真正走入了這部電影。大部份人進電影院是為了逃避,在商業大片裏尋求紓解,但也別忘了電影院也是一些人思考生活的視窗。
【完美的日子】海報
我最初看到馬奎斯【活著為了講述】扉頁上寫著的「生活不是我們活過的日子,而是我們記住的日子,我們為了講述而在記憶中重現的日子」,大吃一驚。活下去,並且要記住,而記住的日子一定是經過主觀過濾的。那樣的生活,還是我們理解的生活嗎?我的體會是一天過去,總感覺有些不一樣,但又記不起具體發生了什麽,還沒反應過來,第二天已經開始了。
維姆·文德斯執導的電影新作【完美的日子】恰好印證了這種微妙感覺。很多觀眾一開始看不出電影裏的日子完美體現在哪兒——主人公是個年紀比較大的清潔員,每天在幾個空間,重復做著相同的事。在家裏他是個孤獨的獨居老人;在城市各個公共衛生間裏他是清潔員,在澡堂他是個心情放松的普通人,在居酒屋他是一個向往愛情又不主動爭取的男人。電影裏的每一天,都結束在他在家中孤獨一人的場景。但主人公臉上從來沒有厭煩的神情,甚至還有不少我最初難以理解的幸福感,洋溢在臉上。
【完美的日子】劇照
鏡頭瞄準了這個老人的日常生活,具體到每天早晨出門、晚上回家,偶爾在睡前躺在榻榻米上看看書,不厭其煩。
我覺得,這部電影和美國導演吉姆·賈木許那部以公交車司機為主人公的電影【帕特森】要表達的東西很相似。
【帕特森】劇照
那個叫帕特森的年輕司機,每天也是在完全相同的路線上開車,他隨身攜帶筆記本,一有空兒就寫詩,但他也沒有任何讀者。電影大部份時間拍開車、寫詩,睡覺、開車、寫詩、睡覺等生活片段。帕特森不和任何人交流。唯一和廁所清潔員不同的是,他有個女朋友,見面時他為女友讀詩,像情侶之間的悄悄話一樣。
兩部電影都傾註了導演對日常生活的巨大熱情。我覺得,這份詩意總能在最後拯救生活裏的人。文德斯最著名的電影【柏林天穹下】【德州巴黎】都是以日常生活中的詩意,打動觀眾。這部新片裏說的也是老話題,那份詩意(雖然清潔員不寫詩,但是看書)還在起作用。這裏面就誕生了一種殘酷的東西,文德斯告訴你,人和人的生活沒有想象中那麽大的區別。
他把這部電影獻給小津安二郎,也就是獻給了他對(日本)生活的一種感受。因為,他曾在1982年拍過一部紀錄片【尋找小津】,拍【完美的日子】等於是故地重遊,他最想看看這座城市發生了什麽變化。我所說的他對生活的感受,也來自那些微妙的變化,當然肯定也有一種不變的東西——「主要是彌漫在他電影中的那種感覺,即每件事物和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每一刻都只會發生一次,日常故事是唯一永恒的故事。」這是文德斯拍這部電影的緣起。
【完美的日子】劇照
想一想在電影1小時28分5秒前,主人公的日常生活幾乎耗盡了我們的耐心時,外甥女闖入了他的世界——文德斯拍這部電影時也扮演了這麽個角色。每天,外甥女跟著舅舅去工作,好像在體驗不同的世界,哪怕之前重復多次的清理廁所的場景,也因為新的視角而新鮮、生動起來。在某些時刻,文德斯就等同於這個女孩,女孩問出的話,也是文德斯——這個外來人好奇的內容。至少,還有人好奇那個世界。世界可以是個很大的詞語,也可以很小,它就是每個人的生活時空,這也是每一天可以不那麽相似的地方。
【完美的日子】劇照
關於世界,我想起了電影裏的那個黃昏,主人公結束一天工作、泡完澡回家的路上,很幸福的樣子。準確地說,是舅舅和外甥女騎車經過的一座橋。
外甥女說:媽媽說,你和我們生活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樣的。
舅舅說:或許她說得對。
外甥女問:你也這麽想嗎?
舅舅說:這個世界是由很多的世界組成的,看起來好像都連在一起,但其實也有脫離聯系的世界。我所生活的世界,就和你媽媽的世界完全不同。
外甥女問:那我呢?我在哪個世界?
然後,兩人把單車停在了橋上。外甥女問他想不想去看大海,舅舅回答說,下次。外甥女又說,下次是什麽時候?舅舅說,下次就是下次。從這個回答,不難看出這個舅舅的確活在和大多數人不一樣的世界呢。後面還有一個情節是,主人公喜歡一個餐館老板娘,他的愛情表現,就是從開業一直去那裏吃飯,一直吃五六年。在電影快結尾時,主人公和往常一樣洗完澡、騎上車去吃飯,一拉門,就看到老板娘和一個男人抱在一起,於是掉頭就跑了,獨自到橋下喝酒。
【完美的日子】劇照
那個男人後來去了橋邊,他是老板娘的前夫,患了癌癥,想最後和她見一面。兩人在聊天時,前夫忽然問:影子互相重疊的話會變得更暗吧。主人公被問楞了,回說,說不定。前夫接著說:有太多事情我搞不明白,結果生命就在這樣一片迷茫中結束了。然後,鏡頭對準主人公。他臉上立刻露出了和年齡不相稱的單純神情。
他這個反應太重要了,這個話好像說中了他的點。後面的情節發展是你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兩個老人在橋下試了試讓影子重疊,會不會更暗。結果兩人各執己見,對方說他真固執啊。主人公則像沒聽見一樣,說:這個世界怎麽可能會有事情是不會改變的。
按常規的電影拍法,兩個老頭子在橋下玩踩影子的遊戲,不應該預示著一種改變嗎?主人公接下來的生活,總該有點變化吧?第二天,他醒來,還是一樣,穿戴整齊,全城公共廁所的鑰匙掛滿腰間,然後,開車出門。
電影最後一個鏡頭很長,車在公路上。攝影機——也就是觀眾的眼睛在銀幕上,正對主人公的臉。他一路上面帶笑容,眼裏充滿希望,不僅配合著音樂,還配合著天邊的旭日。雖然,不知道他腦子裏在想什麽。也許,我和他也活在不同的世界。但我知道,他很滿足。生活改變,還是不改變,對他來說不重要。完美的日子,就是他現有的日子。
人活在對生活千差萬別的理解裏,完美只能是相對而言的,但這種相對是不是也發生在一種絕對之中?我在想,是不是有一個絕對的生活概念?如何用電影準確地把它呈現出來?
文德斯用【完美的日子】給出了一種答案(他在訪談裏說):「如果,你真正學會了完全活在當下,那麽生活也就無所謂固定的模式,只有一連串的獨特的事件、獨特的相遇和獨特的時刻,它們接連發生,永不停歇。」
當然,生活有殘酷的一面,比如它有可能變成牢籠。它的另一面由一連串獨特的事件、相遇和時刻構成。很多人在這一面獲取著美好的感受。真正重要的還是存在的,永不停歇,周而復始,像一個迴圈、清洗系統似的在運作,最終顯露出的,生活本來的樣子(除了極端個例時有發生)既不夠殘酷,更談不上美好,只是人的承受力不同而已。完美,存在於不完美的理解之中,一切看你如何看待、如何度過屬於你的那部份生活了。
【完美的日子】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