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遍大江南北的【新聞女王】在眼花繚亂、肥腫難分、盆滿缽滿、一言難盡的吵鬧聲中,終於結束了。
每次和主流意見不太相符,就有讀者會說,烏鴉太過挑剔…
有後台的留言曾質疑我,仗著早出生幾年,對現在的作品雞蛋裏挑骨頭,熱衷於想當年,想凸顯往昔崢嶸歲月稠,吃過滿漢全席瞧不起平價碳水…
但恕我直言:曾經滄海,真的真的,難為水啊…
我發現,在受眾群體、審美風向等因素已經發生改變的今時今日,觀眾的評判和作品的品質之間的聯系,已經變得不那麽正相關…
但今天,我必須要拿出這部,比某女王高到不知哪裏去的作品,為了說明我沒有那麽老,也為了證明,真正的港劇沒死。
它只是在別的地方,繼續野蠻生長,甚至越燒越旺,越燒越狠:
【導火新聞線】
2015年,中國香港街頭。
女人從報社下班,正準備回家。
突然,一個男人手拿尖刀,向女人大動脈刺去,是刀刀索命的架勢…
女人用手臂擋住,瞬間血流如註…
下屬跑過來,剛準備報警,女人回過神來:先別報警,拿相機拍我,特寫傷口,拍地上的血,去拍兇徒的樣子,回來再拍我,快,每個角度都要拍到!
剛入職的下屬,見到這場景,嚇壞了…只能按照女人指令,機械執行…
女人是【囧報】總編汪海藍,對於這次受傷,她非但不害怕,反而覺得是來之不易的機會…
第二天,報紙銷量開門紅,全香港都在討論這樁,黑惡勢力報復記者的案件。
當警察來調查時,問及線索時,汪海藍態度親和,卻拒不合作。
其實,她心知肚明:這是剛剛報道的女明星「人狗交」頭條惹來的禍端,對方找來的黑社會尋仇。
她預感到,這是一筆不錯的交易…
用這次受傷,引出相關涉案者,搞個更大的新聞…
【囧報】總編汪海藍,是業內名聲響當當,令同行妒恨交加,令下屬聞風喪膽,令名人明星退避三舍的「新聞界女魔頭」。
不僅可以「置生死於度外」,為了追新聞,下屬撞了車昏迷不醒,她沒有半句安慰,第一反應是生氣:好不容易的獨家訊息,要泡湯了!
第一天到公司,手裏拿著一沓信封:這是在場所有人的辭職信,我已經幫你們打好,只欠日期和簽名。誰要是不想好好幹,直接遞信封走人!
七年前,身為名人的朋友不幸感染艾滋。
汪海藍為了向上爬,在獨家頭條新聞中,曝光了朋友的私密…
這篇爆款報道成就了汪海藍,也導致了朋友的自殺…
目睹朋友死在眼前,她毫不後悔:我從不回頭望,目光永遠放在未來。
對選題的要求只有一個:夠噱頭,夠搶鏡。
雖然做法有爭議,但不可否認的是,原本免費派發也無人問津的報紙,在她的帶領下,發行量翻了幾番,廣告收入也不斷增加。
最近,報社拿到了一則獨家新聞:一位年輕媽媽,聯系了記者,希望能講述自己孩子的故事。
她的孩子,患有小兒兩性畸形疾病,即大眾所說的「陰陽人」。
她希望,用孩子的故事,能鼓勵幫助其他病患家庭,勸大眾摘下有色眼鏡。
陰陽人丨小兒兩性畸形,是一種胚胎發育期間分化異常所致的性別畸形疾病,天生擁有卵巢和睪丸兩種性器官。
采訪進行得很順利,但媽媽的唯一要求是:保護孩子的私密,不能刊登嬰兒的正面照片。
記者答應了。
但第二天,報紙一出,所有人都傻了眼:嬰兒的正面大頭照刊登在頭版,標題更是獵奇:我的BB是陰陽人!
頭版一出,全港嘩然…
網路討論爆表、質疑聲、批評聲、同行的揶揄、相關機構部門、社會各界的爭議和指責,如潮水一般,砸向了報社。
這一切,都是汪海藍,瞞著同事偷偷做的決定。
她的動機很簡單:要巨大的發行量,要火爆的話題度,要吸睛,要流量。
所以,她單方面撕毀了和受訪者的協定,選擇了把利益置於操守之上…
但汪海藍不知道,新聞中的年輕媽媽,是她從小就分別的親生女兒;那個嬰兒,就是她的外孫…
另一邊廂,發現被騙的嬰兒媽媽,陷入了極度的自責,她吞下了安眠藥,企圖自殺…
港劇 【導火新聞線】 2015年在HKTV(不是TVB) 播出,豆瓣評分8.7,口碑、品質、演技俱在,到了八年後的今日,再看依舊驚艷,私以為,可以上9分。
曾經出演過【少年梁祝】祝英台、【鹿鼎記】阿珂的女主角梁小冰,在本劇中一反以往溫柔纖弱的風格,成功塑造了野心勃勃、雷厲風行的「皇阿媽」角色。
拍攝前期,梁小冰在了解角色走向後,故意疏遠其他演員,以強化角色的威嚴形象;
另一位主演周家怡,一位被嚴重低估的演員,曾在電影【無雙】中憑女配角獲獎,在【瑪嘉烈與大衛·綠豆】【嘆息橋】【星空下的仁醫】等劇集中,憑借出色細膩的演技為觀眾所熟知。
而其他演員,對於並非長期關註港劇的觀眾而言,知名度有限…
但所有演員,從頭到尾演技線上,在毫無尿點的24集故事裏,仿佛看了幾場極具故事性的社會新聞,真實震撼,非常過癮。
【導火新聞線】的編審潘漫紅,曾在新聞系就讀,聽前輩講述過采訪事件,因此發現記者與被訪者之間利益的矛盾性,著手編寫了以記者為題材的劇本。
創作期間,潘漫紅約見突發新聞、副刊甚至娛樂版記者、傳媒人搜集資料,甚至到印刷廠了解出版流程,幾乎尋遍所有跟記者有關的書籍,釘選了十幾件大新聞小故事作為創作藍本。
這樣費盡心機、窮盡心思、多番多方打磨出來的劇本,高度還原了現實和記者媒體的本真面貌和處境。
主角群體的報刊記者,除了是求真、熱血、務實的專業人士,還是面無血色、頭暈轉向的打工人,「精致」二字,在這劇裏是一句純粹的臟話。
編劇:潘漫紅
劇裏選取的新聞故事,個個導火:
資本犯罪、官商勾結、豪門亂倫、黑警分贓殺人滅口、廉政公署人員瀆職…
非法傳銷、露宿者和被遺棄兒童、司法世襲壟斷、權力幹涉新聞自由、邪教洗腦、家暴…
為了幫助露宿者但不被理解,被人驅趕;
正如作家王朔曾說:說真話的欲望有多強烈,阻攔它的力量,就有多大。
為了尋找黑警殺人的證據,記者整夜蹲點、掃街敲門,遭遇恐嚇、威脅、襲擊、綁架…
為了曝光企業家的罪惡,他們殫精竭慮找證人、與親近的人反目、被尋仇、被打爆頭…
他們極力追尋、還原、托舉的正義、公道、真相,可以被反復掌控、把玩、藏匿,捏碎,被既得利益者只手遮天、指鹿為馬…
很多時候,仍然無法給新聞當事人一個完滿的結局,甚至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
在劇的前半部份,充當「反派」的汪海藍,是個極其立體的角色。
曾經,她只關心和幫助弱勢群體,為被剝削的工人權益吶喊,為了無家可歸的露宿者吶喊呼籲關註…
但漸漸地,她的心態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她想走上金字塔,為了權力和名聲,喪失初心…
她的同事方凝,則是一位純粹堅定,和汪海藍選擇截然不同的理想主義者。
曾經,她倆誌同道合,同仇敵愾,互相鼓勵,為了真相和公義拋頭顱灑熱血,但最終卻因為價值觀越發不一,分道揚鑣…
方凝說:我認為,當記者把手放在鍵盤上時,就要明白寫出來的東西是否對得起自己,對得起下一代…每年有一百多個行家,為了堅持這份信念而犧牲,而我們的報紙卻在報道低俗、無聊的新聞?
但汪海藍反駁:沒人看的報紙能生存嗎?要推翻,就要先服從;要重建,就要先堆砌。讀者能看得下去,報紙能活下來,廣告商看得上,你們不失業,才有資格講正義談理想,這才是我的方向!
這不禁讓烏鴉想到,每次寫完文章,為了吸引讀者,起標題和找封面圖的痛苦…
品質和流量,本不該對立。
但在某種境地下,卻又不得不做出取舍…
對這樣的現狀,我只感到不安和無奈,更明白其中的困境,遠非作者和讀者能夠打破和控制…
而汪海藍嘴上說:不會回望過去,也不後悔報道朋友的私密。
實際上,她的心裏也未曾放下:因為朋友的死,意外導致了汪海藍的身體也留下了深深的疤痕,但她卻沒有刻意去消除。
沒人知道,她是否在用傷痕,強迫自己,記住那令人痛心的過去…
盡管選題辛辣,但編劇並沒有用獵奇和鬥狠的眼光和拍法講故事…
而是選擇在沈痛的惡果中,剝開內核,剜出人性和現實中,復雜、糾扯、幽微的部份:
兒媳拔掉公公的呼吸機,本以為是她對公公占有她的報復,但事實卻是兒子們為了爭產,強留住已經沒有生命品質的老人,兒媳拔管,是不想再讓公公受苦;
男人殺女兒再自殺,罵聲一片,但妻子哭訴:丈夫患有嚴重的躁郁癥,因為實在不堪生活和身體的壓力,才想和家人一同去世;
看透邪教本質的受害者,拒絕當證人,不是因為愚笨,而是因為曾經遭受挫折的她,能從邪教的社交中,感受到陪伴…
劇集甚至放棄了其他劇大團圓結局的「爽感」,轉而說出了更迂回、更灰暗、更貼近現實的結果:
證人被當街謀殺、被拋棄的兒童只能被遣返、受害者換取清白之日已是命喪黃泉之時…
記者作為記錄和監督者,也會犯錯,會脆弱,但也會自省…
因為雙性嬰兒的新聞,報刊被全民指責。
痛定思痛,編輯寫下這麽一段話:
由何時開始,我們的視野只關註事業線和感情線?我們的詞匯只剩下「媾、啜、剿」這些不堪入目的字眼。我們吸引讀者的方法,不是色情,就是煽情…
本來,傳媒應該有監察社會的責任,但如果有一天,傳媒連自己都監察不了,身為新聞工作者的我們,該如何自處?
同時,在看見無數的汙穢和下作後,仍然能站得起來:
不要把自己當神,我們只能盡媒體的職責,看見和報道的本身,就是在為制度盡綿力;
報道不公,要站得更遠,看看關註的人有多寥寥無幾,他們的發聲多麽微弱,正因如此,關註才顯得有價值,替「微不足道」的人說話,自有萬鈞之力,自能振聾發聵;
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句話似乎在每個時代都適用,是因為人性並沒有多大的進步,人類始終在類似的道路上,重蹈覆轍,還越戰越勇。
…
在劇中,記者的理念和堅持,像強烈的照明燈,照進所有陰暗、發黴,無人問津又爬滿蛇蟲鼠蟻的角落,照出所有權貴畸形的鬼胎,照出他們光明正大又蠅營狗茍的唇語;
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割開社會裏,潰爛發膿無人敢碰的皮膚,取出壞血和爛肉,讓脈絡和紋理再次清晰,分析病竈的根源,修復社會這塊深層骨骼的張合,重新運作…
之前某女王播出時,不少人疑惑:為什麽香港人,這麽喜歡上班?
雖然是玩笑話,但我認為,一部職業劇如果得出這樣的評價,那它的故事肯定是有缺失的。
因為,當我們在看一部職業劇時,什麽形象光鮮體面,什麽制作精良,什麽片頭名言顯得有逼格都只是可有可無的附加屁…
真正優秀的職業劇故事,即使拍的是陌生的職業領域,即使觀眾現實中從未接觸過相關職業人士…
也仍能越過現實的圍墻,感知並認可他們堅守這份操蛋工作的理由。
盡管觀眾無法親身經歷劇中人的工作處境,但卻能和被權貴階層欺壓後,感到窘恥、悲憤的普通人共情,能和被拖欠薪資的打工人共情,能和被家暴的女性共情…
當看到記者為不公和弱小發聲、奔走、冒死調查後,喚起了輿論關註和促進了制度修正,實打實地幫助了弱勢群體時…
這種善意的傳遞,對黑暗的抗爭,那些樸素的善惡觀,那些復雜、微弱但始終閃爍存續的人性光輝,是觀眾對這份職業,最陌生而深切的共鳴,最事不關己又如影隨形的與有榮焉。
一部好的職業劇,是會謹記一個道理:在普通人「非上不可的班」之中,不必刻意賦予過多意義,而是能用專業技能,幫到一些人,做成一些事,在經驗和經歷之中,獲得自我的成就感和滿足感。
而不是用外表上班,內裏宮鬥的無聊戲碼,利用現實中尖銳的矛盾和怨氣…
簡單粗暴揉搓成一拍即散的截圖和熱搜梗,去爆破某些,沒必要也不值得的情緒和趣味…
正因為理想主義是珍貴的,罕見的,代價巨大的,所以當我們看見它呈現在劇中時,明知是略有瑕疵的,卻仍能為它,為他們流下眼淚,那是我們作為一位有追求的觀眾,也作為良善的普通人,未曾忘卻的心向往之。
我想,無論是【導火新聞線】這部作品本身,還是劇中人,都已經極力解釋了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