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繁花】的口碑逆襲不僅保住了王家衛的「晚節」，也讓上海這座滿載傳奇的城市，再度煥發曖昧的光彩。
生於上海長於香港的王家衛，骨子裏有很深的上海情結，從他之前的很多電影作品中都能看出端倪，這次的【繁花】應該是讓他拍過癮了。
看完【繁花】，很多影迷表示第一次覺得上海話這麽好聽，連很多完全聽不懂上海話的北方影迷，都直呼 「必看滬語版」 。
有人說【繁花】就像一部文學博物館，若幹年後，人們仍能從中找到過去的上海。
而說到最懂上海的作家，除了 金宇澄 ，還有一個不能不提的名字就是 張愛玲 。
她同樣塑造了很多人對於上海的銀幕記憶—— 【半生緣】【色戒】【紅玫瑰與白玫瑰】 ……
張愛玲不僅自己寫上海，也喜歡研究跟上海有關的一切。
尤其是一部描寫 清末上海妓女 的小說，更是張愛玲的最愛，被她從吳語譯成國語，又譯成英文。
後來，這部小說被侯孝賢拍成全上海話對白的電影 【海上花】 。
匯集了梁朝偉、劉嘉玲、李嘉欣、羽田美智子、高捷、伊能靜等明星，作家阿城擔任藝術顧問。
這樣頂級的配置，是天時地利人和的產物。
今天我們就來聊聊這部 經典之作 。
海上花
導演: 侯孝賢
編劇: 朱天文 / 韓邦慶 / 張愛玲
主演: 梁朝偉 / 羽田美智子 / 劉嘉玲 / 李嘉欣 / 高捷 / 潘迪華 / 伊能靜
型別: 劇情
上映日期: 1998-10-01(中國台灣)
片長: 113分鐘
【海上花】的一大看點就是一群港星大講上海話。
方言電影對演員要求高，侯孝賢本來打算找 張曼玉 來演，張曼玉一聽要學方言都逃之夭夭了。
梁朝偉 也是叫苦不叠：「死了死了（粵語），怎麽練都背不起來。」
後來侯孝賢不得不將梁朝偉的角色改成香港去的買辦，會一點點上海話，但多數時候還講粵語。
幸好還有不少隱藏在港星圈中的上海、江蘇人。
蘇州人 劉嘉玲 和祖籍上海的 李嘉欣 ，講一口流利的上海話就顯得很輕松了。
片中還有一位日本女演員 羽田美智子 ，經 高捷 介紹，找來 陳寶蓮 為她配音。
陳寶蓮是上海人，上海話和粵語都很流利，三小時配完，侯孝賢很佩服。
左：羽田美智子（飾沈小紅）、右：陳寶蓮（配音）
【繁花】使人聯想到【海上花】，不僅因為上海話，還因為美輪美奐的畫面。
墨鏡王的審美自不必多說，也只有侯孝賢鏡頭中的光影能與之媲美了。
【海上花】采用了大量的燭光，人物輪廓在昏黃和幽暗間搖曳，整體色調古色朦朧，讓人恍惚穿越回了那個新舊交替，暗流湧動的晚清上海。
金宇澄曾這樣評價【海上花】 ：「無論是文學還是電影，都是藝術家在用自己的方式記錄，復原與保存各自時代的生活場景。
【海上花列傳】保存了當年的上海記憶，其中牽涉的都是人的情感，侯孝賢的長鏡頭把當年的飯局應酬、生活場景以影像保存了下來了。
如果沒有小說或電影，這部份的上海生活就沒有機會修復了。」
【海上花列傳】是晚清 韓邦慶 創作的長篇吳語小說，主要內容是描寫清末中國上海十裏洋場中的妓院生活。
魯迅評價它是「平淡而近自然」，胡適更稱其為「吳語第一部傑作」。
侯孝賢被書中 「日常生活的況味」 吸引，決定拍成電影。
由日常閑談瑣事拼接成一幅上海市井生活圖景，人物跌宕的命運就沈浮其中。
這種敘事手法，【紅樓夢】是一例，【繁花】也是一例。
清末時期，上海的娼妓行業頗具規模，甚至還有細致的等級劃分。
其中第一等的稱為 「長三」 ，次等的稱為 「麽二」 。
其下還有在花煙間、台基，以及街頭攬客的野雞。
其中第一等的妓院被稱為 「長三書寓」 ，一等妓女一律稱為 「先生」 。
聽起來很文雅，其實源自早期的 女說書人 ，淪為娼妓後，賣藝也賣身，她們自認通文墨，有文化，與一般的妓女不同，就自稱「書寓」、「先生」。
上等妓女多是蘇州人，擅長說書、彈琵琶、唱曲。
識字有才藝，比起一般的娼妓，更像 交際花 。
她們會與固定的客人保持長期關系，類似包養，有些最後甚至會嫁給客人做妾。
不僅僅是肉體關系，感情也是真感情。
張愛玲表示：「愛情是這部小說的主題。」
因為在那個沒有婚姻自由的年代，妓院是少數能讓男女正常社交，自由戀愛的場所。
當時的男人很早就結婚，三妻四妾也是常有的，所以性對他們來說不算什麽，反而是情感、戀愛更難得。
電影開場就是熱熱鬧鬧的酒席，好一幅紙醉金迷的晚清妓院場景。
推杯換盞間，眼波流轉，世故人情都在嬉笑的吳儂軟語中。
只有 王蓮生（梁朝偉飾） 斂眉低抿，心事重重。
原來與他相好了四五年的妓女 沈小紅（羽田美智子飾） ，又在與他冷戰。
沈小紅性格孤傲執拗，特立獨行。
恃寵而驕的她，總是對王蓮生忽冷忽熱。
背地裏又用王的錢在外養了個武生當姘頭。
羽田美智子 飾 沈小紅
得知真相後，心灰意冷的王蓮生離開沈小紅，娶了另一個妓女。
沈小紅沒了依靠，最後流落到 低等妓院 。
沈小紅是一眾妓女中最拎不清的，她被王的深情迷惑，以為這男人會養自己一輩子，會容忍自己的任性。
說到底，還是沒看清自己的位置。
如果她懂得珍惜，王蓮生無疑是她在風塵圈中最好的歸宿。
【海上花】中最出彩的是 劉嘉玲扮演的周雙珠 。
在一眾勾心鬥角的妓女中，周雙珠最為通透豁達。
再加上劉嘉玲本就是蘇州人，無論扮相、氣質都最接近角色。
劉嘉玲 飾 周雙珠
周雙珠 是鴇母的親生女兒，看淡風塵，處事沈穩老練。
宅心仁厚的她還經常主持公道，調解妓女間的糾紛，儼然是大姐大一般的存在。
以德服人，沒人敢不聽她的。
周雙珠也不屑參與女人們爭風吃醋的戲碼，因為通透。
「大家現在雖然是倌人，過兩年也都要嫁人，生意再好，其實也是有限得很。」
與周雙珠的淡然形成鮮明對比的是 黃翠鳳（李嘉欣飾） 。
黃翠鳳精明又現實，性格潑辣，手腕靈活，她一出場就明艷得讓人移不開眼。
在她面前，連 伊能靜 飾演的倌人，都暗淡得像個小丫鬟。
黃翠鳳的身上有股傲氣，在風月場長大，自然人情寡淡，對鴇母黃二姐呼來喝去，對客人也始終客套清醒。
黃翠鳳遊走在兩個男人之間，雖然內心傾慕錢子剛，卻深知羅子富才是最終能幫她贖身的人。
她最終為自己贖身，自立門戶，可謂風月場裏少見的 人生贏家 。
李嘉欣 飾 黃翠鳳
世情小說，歸根結底寫的還是人，而寫上海，最好的代表是女性。
王安憶在【上海的女性】中寫過 ：「要寫上海，最好的代表是女性，不管有多麽大的委屈，上海也給了她們好舞台，讓她們伸展身手。而如她們這樣首次登上舞台的角色，故事都是從頭道起。誰都不如她們鮮活有力，生氣勃勃。」
【海上花】高明之處在於，暗寫、白描，又都輕描淡寫不落痕跡。
織成了一般人的生活質地，粗疏、灰撲撲的，許多事當時渾不覺。
侯孝賢正是被這種 「渾然不覺」 所吸引。
【海上花】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它真實的 生活氛圍 ，家常的對話和飲食起居，讓人完全沈浸在那個年代中。
雖然這印象未必是真實的晚清，畢竟誰都沒見過當時的「長三書寓」究竟是什麽樣，但顯然侯孝賢盡力了。
為了復原清末妓院日常生活的氛圍感。
他走遍了上海、南京、蘇州的古董市場，電影中的桌椅、酒壺、油燈、花瓶、首飾、水煙袋等數百件大小道具都是這樣淘來的。
正如阿城說的：「那些鏡頭之外的，沒用的東西，才能真正放映出當時的生活，要保證空間的密度，就要往房間裏填充進沒用的小東西」。
此外，電影砍掉了所有的外景戲，全部在室內拍攝。
劇組原本希望在上海實地拍攝，但沒有獲得授權，且故事的發生地（石庫門附近）的建築有些已被拆除。
最後，侯孝賢幹脆自己搭內景，放棄了外景。
他解釋道： 「她們困頓在這一個環境裏面，永遠跑不掉。其實每個人一出生，都困在這個社會。」
阿城 還向侯孝賢提議片中的燈光不用電光源，改為點上幾百根蠟燭，室內會有溫暖兼作舊的效果。
成片果然帶著一種氤氳舊夢的溫馨氛圍，看來都是那幾百根蠟燭的功勞。
前段時間看到新聞說，侯孝賢因患失智癥，將不再拍攝電影。
當下【繁花】的熱鬧又讓人想起他的這部【海上花】，惋惜不已。
與其說【海上花】是一部電影，倒更像一幅精美的蘇繡長卷圖。
它讓書中的「長三書寓」從紙本上復活。
「先生」穿戴的珠光翡氣映著煤油燈，環佩叮當，行走在紙醉金迷的杯盞間。
她們渾然不覺，這熱鬧又寂寥，放浪又壓抑的時代，只是漫長時光中的一個瞬間而已。
那段倌人與恩客間的聚散離合，連同十九世紀末的老上海一起，沈入歷史。
幸而有心人悄悄寫下來，才在後來的歲月中又牽動一個個癡情的靈魂。
*本文作者：RAM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