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女性·型別
「2023陜西·西班牙電影展」觀察
作者：孫希娟
說起西班牙電影，觀眾想到的可能有近年來大火的【看不見的客人】【饑餓月台】【那些野獸】【小島驚魂】和【深海長眠】等佳作，影迷則會想起那些具有世界影響的電影導演，從骨灰級的路易士·布努埃爾到其後的卡洛斯·紹拉，從佩德羅·艾爾莫多瓦、胡裏奧·密譚到晚近的亞歷杭德羅·阿梅納瓦爾。也一定會聯想到西班牙電影獨特的風格和充滿激情的表現力，以及那些從歐洲征戰到好萊塢的國際巨星安東尼奧·班德拉斯、潘妮洛普·克魯茲、哈維爾·巴登。的確，西班牙電影無論從導演、作品還是到演員、風格都有著獨樹一幟的特征，在全世界也有著廣泛的影響。
/ 路易士·布努埃爾
西班牙語是僅次於漢語、英語、印度語的第四大語種，使用人群達5,5億，西語電影在西歐、拉美和北非擁有廣泛的觀眾。西班牙的聖塞巴斯蒂安國際電影節歷史悠久，創辦於1953年，每年9月舉行，是歐洲最古老、最負盛名的大型A類國際電影節之一，最高獎是「金貝殼獎」。70多年來，聖塞巴斯蒂安國際電影節一直是主流電影的積極參與者，並反映著政治與社會的變革，在西語和拉丁美洲電影圈有著不可撼動的地位和深遠的影響力。中國電影也在該影節多有收獲，包括【炮打雙燈】【民警故事】【洗澡】【和你在一起】【一封陌生女人的來信】【向日葵】【李米的猜想】【南京！南京！】【山河故人】等國產佳作。
/ 第70屆聖塞巴斯蒂安電影節現場
此次在西安12月1日-3日舉辦的「2023陜西·西班牙電影展」 是為慶祝中國和西班牙建交50周年以及「中西文化和旅遊年」而辦，亦是豐富西安國際大都市文化形象，培育西安城市電影文化，回饋本土影迷的一大樂事。影展由陜西省電影行業協會與西安市電影有限責任公司聯合主辦，共展映【布努埃爾，超現實主義電影制作人】【弗拉明戈：永不回頭】 【九三之夏】 【作家的洞穴】【粉色火烈鳥之惑】【皮卡德羅】【女孩兒們】 【獨自旅行】九部作品，其中紀錄片3部，劇情片6部，涵蓋藝術、歌舞、家庭、倫理、女性、兒童、成長、公路、驚悚、懸疑、科幻等多種型別題材。
這9部電影多在國際電影節或西班牙國內最重要的電影獎「戈雅獎」上獲獎，觀摩其概貌，可以從以下三個維度來解讀。
01
紀錄片：藝術家與藝術
本次影展的三部紀錄片，兩部是藝術家傳記，一部是以「火烈鳥」為題的藝術探究，三部作品風格各異，價值不同，觀感也大異其趣。
早在1928年，布努埃爾就在其劃時代的短片【一條安達魯狗】中，奠定了超現實主義的藝術風格，用雜亂無章的夢境營造出一個迷離、奇特的世界，並將電影從美學和敘事上徹底帶入到獨特、純粹的藝術表現領域。本次影展的 【布努埃爾：超現實主義電影制作人】 即講述布努埃爾電影中超現實主義風格的成因，以及在其後創作中的體現。這部紀錄片創作於2021年，曾入圍該年度坎城電影節金眼獎提名，並榮獲2021年荷西·瑪莉亞·福克獎最佳紀錄片，也是首次在國內展映。
作為一部人物紀錄片，影片分析了布努埃爾作品中超現實主義風格的形成與家庭、時代、教育、社會思潮、繪畫、詩歌等的關系；並結合他的其他作品，揭示了超現實主義元素在夢境、醜聞、動物意象、偷窺等手法上的具體運用與體現。紀錄片在敘事上以時間為線索， 以導演作品和個人傳記中的資料為依據展開敘事，脈絡清晰，分析細致，具有較高的文獻價值和認識價值 。
/ 【布努埃爾：超現實主義電影制作人】
天馬行空的想象力，不拘一格的藝術構思 ，是西班牙電影的特征之一，這種傳統由來已久，也體現在【粉色火烈鳥之惑】中。該片講述裏戈·佩克斯本來是一位專註收集城市裏各種聲音的音響師，在夢見粉色火烈鳥後，走上了探尋其獨特魅力的道路。他從西班牙出發，一路旅行到美國各地，尋訪相關文化名人，終於逐漸領悟到火烈鳥所蘊含的形象魅力和藝術傳達——媚俗文化表征與流行商業價值。在火烈鳥的尋找之旅中，主人公也最終確認了自己的藝術方向，並成為一名打碟師和音樂制作人。
作為一部紀錄片，【粉色火烈鳥之惑】以「在路上」結構全片，在主題上蘊含著雙重「尋找」，一是「粉色火烈鳥」之寓意，而是主人公自我的重新確認。
影片運用眾多的藝術表現手法，透過對十多位相關文化人士——科學家、畫家、舞蹈家、收藏家、音樂人、導演、作家、反對者的采訪，從多側面呈現了「火烈鳥」這一特殊鳥類所傳遞的流行文化價值與內蘊。影片以喜劇的手法呈現，充分運用音樂、MV、詩歌、繪畫、動畫、分屏、舞台藝術、裝置、波普、超現實等技巧，色彩鮮艷，節奏明快，呈現出 鮮明的後現代特征 ，是一部 風格獨特，觀感愉悅，充滿想象力，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 。
/ 【粉色火烈鳥之惑】
【弗拉明戈：永不回頭】 講述弗拉明戈舞者瑪麗卡門在阿根廷的舞蹈從教經歷。作為一位性格開朗、富有激情的舞者，在面對情人出軌、姐姐患病去世等精神創傷後，她依然充滿熱愛地去表演、去美洲大陸傳授弗拉明戈舞，並在給當地原住民孩子的傳授中獲得力量。
/ 【弗拉明戈：永不回頭】海報
作為一部人物紀錄片，影片透過舞蹈表演、人物訪談、生活追蹤等形式展現了女主人公瑪麗卡門的一段人生經歷。影片敘事飽滿，人物性格鮮明，既表現了弗拉明戈舞蹈的魅力，也展現了卡門身上為藝術癡迷，絕不為情感困境所妥協的倔強性格， 是喜歡舞蹈和女性題材觀眾的不二之選。
弗拉明戈舞是西班牙的國粹藝術，和鬥牛、吉他一樣，都是世界了解西班牙的重要文化名片，電影大師卡洛斯·紹拉在自己的影片中對此多有表現，其弗拉明戈舞三部曲【血色婚禮】【卡門】和【魔戀】在全世界都有影響，這種融舞蹈與歌、吉他樂器相結合的藝術特色，以及所代表的慷慨、狂熱、豪放和不受拘束的生活方式，是了解西班牙文化和民族性格的重要載體。
/ 弗拉明戈舞
02
女性們：從女孩到女人
表現女性群體的生活與狀態，是當今世界各國電影重要的題材之選，也是西班牙電影的良好傳統和長於表現的內容，從布努埃爾的【白晝美人】【維莉蒂安娜】到艾爾莫多瓦的【關於我母親的一切】【神經瀕臨崩潰的女人】【回歸】等佳作，無不聚焦於西班牙不同時代、不同地區的女性生活狀態。本次影展的三部劇情片【九三之夏】【女生們】【獨自旅行】都是關於女性的敘事，再加上【弗拉明戈：永不回頭】，正好構成了 一個關於女性在兒童、少女、青年、中年不同年齡段的完整生活序列。
/ 【九三之夏】海報
【九三之夏】 是一部散發著濃郁生活氣息的作品，講述一個發生在93年夏天西班牙鄉村的動人故事。6歲小女孩弗裏達，因失去雙親，被送到鄉下的舅舅家生活，初來農村的不適感，想念媽媽的孤獨感與嫉妒心，讓弗裏達難以忍受新的環境，而決意離開。最終，在舅媽、舅舅的關愛和妹妹安娜的陪伴下，她逐漸找到了家的感覺，喜極而泣。
作為一部家庭生活題材的兒童片，該片風格細膩、沈穩、深情，在清新質樸的音畫中，透過弗裏達的視角呈現外部世界，講述了她在新的環境、與父母以外的親人、與其他孩子的互相融入，以及耐人尋味的「成長」故事，和與親人建立感情的「互愛」過程。影片還在瑣碎的日常敘事中，散點呈現了西班牙鄉村生活的諸多民俗、現實、環境背景，資訊豐富。 影片的生活流和散文化敘事，有打動人心的溫暖力量，是一部藝術品位相當蘊藉、雋永的作品。
/ 【九三之夏】劇照
本片是西班牙女導演卡拉·西蒙·皮坡的首部作品，有著自己童年經歷的投影，曾獲得第67屆柏林國際電影節新生代兒童單元最佳影片，第67屆柏林國際電影節最佳處女作獎，以及第32屆西班牙戈雅獎最佳新人導演。導演的第二部作品【艾爾卡拉斯】視角更為開闊，透過一個家庭失去土地耕種的遭遇，關照了現代文明與傳統農業的對抗，風格更加克制冷靜，並榮獲2022第72屆柏林電影節最佳影片金熊獎，是當下西班牙影壇最富創造力和國際影響的女導演。
【女生們】 是一部女孩群像的作品，講述西班牙教會中學女生們的學習、生活和成長故事。女主角塞莉婭11歲，正和同學們一起經歷著青春期到來所發生的生理上和心理上的變化。學校裏新同學的到來，又帶來新的氣象，更增加了她和同學們一起探索宗教、家庭、成人世界以及同學友誼等方面疑問的好奇心。她的探索伴隨著她的成長和對母親的更多了解，影片結束時，她終於能夠和同學們一起，帶著對人生的更多理解，更加自信地面對家長們開口合唱表演。
/ 【女生們】海報
作為一部青春成長片，該電影具有濃厚的女性主義色彩，在清新的風格中表現了女生們的成長，也蘊藏了對1990年代西班牙社會生活的深度觀照，主題既符合當下的熱點議題，也有更廣泛的社會洞察。在敘事結構上，透過女主人公塞莉亞與同學、教會老師、保守母親的交往與沖突，透過她逐漸尋找的過程——身體與性別的覺醒、身份的真相、對宗教的守持與懷疑，完成了「女生們」身體與精神的雙重成長。 該片流暢的敘事，豐富的細節，首尾呼應的結構，失聲與發聲的隱喻，有舉重若輕的藝術魅力。
如果說【九三之夏】和【女生們】是孩童時期與讀書時期的女性，那麽【獨自旅行】就是一部關於青春女性的成長敘事。影片主人公娜拉是一位熱愛繪畫，渴望環球旅行的女孩。和她一起生活的爺爺去世後，為擺脫日常生活的慣性和失去旅行雜誌寫作職位的苦惱，她開上家裏的老爺車，獨自踏上了送爺爺骨灰前往海濱城市的旅程。一路上，在與自然、動物、社會和各種人的接觸中，在經歷了或喜或悲的諸多體驗後，終於在新的工作中尋找到生活的意義。
/ 【獨自旅行】海報
影片將公路、青春、家庭倫理、社會倫理等元素融為一體，表現了主人公娜拉的生活精神狀態，透過她的旅程見聞所帶來的啟迪和成長，傳達出年輕人走出迷失，尋找自我的主題；三代人不同的價值觀，沿途的風土人情，更拓展了影片的社會容量和價值意義。線性結構的敘事，濃郁的生活氣息，富有哲理的台詞，符合當下年輕人流行文化的元素——網上自由職業、星座、詩與遠方，「在路上」的生活等呈現，共鳴感十足；「 探索者娜拉」的命名和【娜拉出走】的書名也增強了影片的隱喻性 。該片的導演羅拉·伊薩吉雷也是一位80後女導演，還是該片編劇，影片故事發生地的巴斯克地區也是導演的故鄉。
如此，再加上前述的【弗拉明戈：永不回頭】，正是 不同階段女性的生活投影多菱鏡 。她可能是6歲的弗裏達，在童年時期有過家庭的創傷，但在親情裏終獲治愈；她可能是11歲的賽莉亞，有過與母親的沖突，與同學的矛盾，受校方的約束，但她終會像主人公一樣發出歌唱；她可能是28歲的娜拉，遭遇親人逝去，工作不如意，戀人遠去，但她是「探索者娜拉」，終會找到自己的方向，寫出屬於自己的那本書；她也可以是永不回頭的中年卡門，去往遠方尋找靈魂的慰藉，也終會在更有意義的社會服務中完成自己。
/ 【女生們】劇照
03
型別片：生活、懸疑與科幻
本次西班牙影展選片很有代表性，三部紀錄片有大師藝術探索，有弗拉明戈舞者生活，也有創意十足的另類選題；六部劇情片則既關乎女性議題，也考慮型別表達，這就是【皮卡德羅】【作家的洞穴】和【黑盒子】。
【皮卡德羅】講述的是發生在西班牙巴斯克地區某小鎮的故事。27歲的學徒工高爾卡與父母住在一起，過著平靜傳統的生活，他結識的女孩安遠去英格蘭尋找夢想，工友伊內基也去了德國。盡管他終於被工廠錄用為期待已久的正式工，也買了輛二手汽車，但未來會怎樣還是未知。
/ 【皮卡德羅】海報
作為一部當代生活倫理片，影片透過主人公高爾卡與女孩安的戀愛經過，展現了當下西班牙北方小鎮的生活理念與狀態，以及因失業造成的蕭條，年輕人離開故鄉，傳統價值觀遭到考驗，離開還是留下是每個年輕人都要面對的現實。影片用極富風格化的敘事，呈現了一幅既明快又憂傷的現實圖景，敘事基調與表演有些考裏斯馬基風的清冷、疏離與冷幽默， 畫面風格則讓人想起衛斯安德森的明艷構圖，是一部非常走心的作品，溫暖又惆悵。
【作家的洞穴】是一部典型的懸疑、驚悚型別片，講述作家卡洛斯在妻子遭遇不測後，自己的精神也陷入錯亂。他將出版社派來的助手卡特琳娜綁架在家裏，幻想用她來替代妻子。卡特琳娜幾經努力，最終報警獲救。作為一部懸疑片，影片將作家精神分裂呈現的雙重人格表現得較為充分，將環境設定在封閉的家庭空間更增強了幽閉氛圍，加之節奏緊湊，意象豐富，音樂使用巧妙，表演也比較細膩，特別是 空間環境多以弧形展現，視覺效果非常鮮明 。
/ 【作家的洞穴】海報
【黑盒子】則是一部兼有懸疑、驚悚、恐怖、科幻元素的型別片。郊外的一所大別墅裏，胳膊受傷的女孩愛麗絲與父親住在一起，她因意外失去整條右臂，如今剛裝上父親亞當為她客製的智慧機械手臂，並在努力適應新肢體，她還特別依賴那條裝了發生裝置的寵物狗碧翠絲。當父親在森林漫步，救助了一對姐弟後，卻不知他倆正是自己不久前因車禍致死雙親而留下的遺孤，他們的到來正是為了實施報復，並最終殺死了父親。片中的黑盒子告訴愛麗絲殺死姐弟，她沒有照做導致父親之死；愛麗絲希望能夠回到幾個月之前，阻止車禍發生，就不會有後來的悲劇。影片雖然自始至終籠罩著懸疑、驚悚的氣氛，影片卻用富有文藝風格的敘事， 透過五個段落來呈現不同的時空、心理與結果，環境建構富有美感和層次，愛麗絲、亞當等人物的名字設定也都被賦予象征意義。
/ 【黑盒子】海報
西班牙擅長拍攝此類懸疑片，神秘的基調、幽閉恐怖的環境，緊張刺激的氛圍，復雜的劇情，出人意料的反轉，對人性的探索和挑戰，深刻的社會批評也成為此類電影的基本特征。艾爾莫多瓦的【吾棲之膚】，阿梅納巴爾的【看不見的客人】，西班牙阿根廷合拍的【謎一樣的雙眼】都是此中佳作。相信那些喜歡型別片和緊張刺激，抑或燒腦風格電影的觀眾會獲得愉悅的觀感。
值得一提的是，此次西班牙影展是由陜西省電影行業協會與西安市電影有限責任公司聯合主辦的，非常難得，也讓西安觀眾期待能有更多的國別影展落地本土。其實，西班牙影展早在1980年代末期就在西安舉辦過，時值大學生的筆者曾和同學在鐘樓附近的影院連場觀看，記得有【卡門】和【莎樂美】等片，對弗拉明戈舞的熱情奔放記憶尤深。
2019年12月，西安盧米埃影院還在創意谷舉辦了第十屆西班牙電影展，該影展由西班牙駐華大使館攜手盧米埃影業共同主辦，當年共有五部作品【騎車人之死】【維莉蒂安娜】【皮卡德羅】【普通人行為指南】【九三之夏】參加展映。筆者相約朋友一起觀看了布努埃爾的【維莉蒂安娜】，能在大銀幕上看到大師代表作，大家都感覺特別激動。
/ 第十屆西班牙電影展
此前一年的2018第九屆西班牙影展，北京上海等地曾展映了【沼澤地】【幸運一億四】【花】【巨人】【共和國女教師】【很多孩子，一只猴子和一座城堡】【生活在繼續】【年近40】【隧道幫】【聖山】【歡迎你，馬歇爾】【自由的生活】【阿卡塔的朋友們】【生，無可戀】共14部作品。
今年中西建交50周年，多地都有相關紀念活動。中國電影博物館將於12月5日在北京舉辦西班牙電影展，展映【墻壁會說話】【迷幻音樂】【我的生活】【頭腦與心靈】【艾蜜莉亞】【粉色火烈鳥之惑】等6部近年佳作。
上海藝術電影聯盟推出的則有西班牙大師展一二季，其中包括布努埃爾和紹拉的代表性【黃金時代】【被遺忘的人們】【犯罪生涯】【血婚】【卡門】【愛情魔術師】，以及維克多·艾裏斯、亞歷杭德羅·阿梅納瓦爾等導演的作品。
希望借由這些影片之名，能讓更多的觀眾了解西班牙電影，觀看西班牙電影，透過電影之窗實作各國文化的交流與共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