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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青春的青春,時間的幻夢與語言的灰燼

2024-01-19影視

沒有青春的青春,時間的幻夢與語言的灰燼

同樣是票房失敗,科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玩得比姜文還要瘋狂,【沒有青春的青春】是一部投資僅僅五百萬美元的高畫質電影,然而卻散發出迷人的蠱惑力,投資來源於科波拉的葡萄園收入。【沒有青春的青春】和【太陽照常升起】兩極分化的評論證明了他們的野心在本質上是一場自說自話,然而這樣的探索當然有價值。兩部電影同樣是對時間的各種可能性進行幻夢般的探究,也不約而同的以語言作為歷史和權利的鑒證。

當然任何解讀都只是個人判斷,基於他或她對時間、存在、空間的經驗,無論唯心論還是唯物論,都建立在過去的知識、經驗和信仰的累積。顯然本片是科波拉對於世界、歷史的假設和想像,過去的世界是由語言來塑造的,我們無法再現過去的世界只能透過話語和文字構成的語言系統來傳承。科波拉透過語言學家多明尼克·馬泰的神奇且荒誕的一生來構建他的「世界/視界/識界」系統。這是一部令我欲罷不能的電影,對於知識、資訊的擁有,長生不老的肉身、古代語言的破解,使得一個人徹底打透過去、現在和未來的界限,事實上與歷史同步,甚至超前,因為智慧使得他能夠看穿更多的奧秘。

電影的開篇是1938年的羅馬尼亞布加勒斯特,二戰歐洲戰場爆發的前夕,羅馬尼亞即將倒向法西斯陣容。74周歲的老教授感到一事無成準備自殺,卻被雷電擊中,此後卻發生奇跡,不但返老還童而且獲得神力,能夠直接將書籍中的資訊全部讀出,利用理念導致他人不可遏制的舉槍自殺,也就是說沒有人可以傷害他的生命、他也可以輕易從賭場獲得金錢,在「不為惡」的前提下,他進行學術研究,要知道他之所以自殺就是因為憑借一生之力也無法完成研究人類語言起源,甚至十輩子都未必夠。納粹的占領和威脅、以及秦始皇般的渴望長生不老的奧秘,都不過是過眼雲煙。多明尼克深信語言的形成歷史決定了人類的思想和意識,在感觸時間的流逝上也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年邁的孔子在川上感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我們再度回望歷史,往往卷入多重的思緒。漂泊天下的李白寫道「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我們透過這些語言證明了自身的文化內容,也確認了自我的歷史座標,我們也將成為古人,未來的人也會如此看待我們。然而秦始皇漢武帝甚至希特勒浮士德都在追求長生,因為只有今人才能體認。

與歌德、湯瑪斯·曼筆下的浮士德的欲望不同,多明尼克沒有和魔鬼簽約,他采取守勢來索取宇宙間最大的秘密。但是多明尼克被雷劈之後,得到了時間玫瑰幻夢的鑰匙,不可思議的、同步性的獲得了伊甸園兩棵樹的奧妙,一棵是知識之數,一棵是生命之數,科波拉用玫瑰來代表各種可能性。【沒有青春的青春】原著小說的作者是羅馬尼亞神學家米爾恰·埃裏亞德,盡管多明尼克抱樸守拙,也一樣擁有了惡魔性,他的超能力是一種異典的天才,生活在超現實的蠻力、狂暴全能的「知識-生命」裏,相對而言他的行為非常謹慎的控制了淪陷性,然而其創造性過於強烈,甚至使用一種他為自己創造的新語言來記錄他的思考和回憶。

第一朵玫瑰呈現的是多明尼克過去的真實人生,因為癡迷學術,他的未婚妻蘿拉離開了他;第二朵玫瑰奉獻的是神奇的交叉宇宙般的存在,多明尼克遇到了蘿拉或濕婆的再世輪回的靈魂寄托或又一個上天賜予的禮物(他本人也就是第一個禮物)維羅尼卡,後者也被雷劈,但她獲得更為詭異,不但間歇性進入失憶狀態,而且能夠回溯過往人類所使用的消亡的語言,她成了語言的燒錄機,同時容顏以超級加速度衰老,直到多明尼克放棄學術離開她之後才煥發青春。他們那段情深意重的生活,是柏拉圖和索緒爾的完美結合。維羅尼卡夢魘和夢囈中的語言,按照電影的假定應該是真的,而多明尼克又能用符號記錄下來,天啊,難道人類過去的歷史真相都要被揭示出來嗎?而完全取得人類語言的四重性(既話語可能為真,可能為假,可能既是真也是假,也可能既非真也非假)之第一種來追述歷史,這要比亞歷山大和成吉思汗的偉業更加宏大。知識和精神的獲得,是淩越精英的先知般的至人,所以多明尼克寫給未來的信,要註明到2010年才開啟。

然而人生如夢唯有道,這裏所有的一切都可能是多明尼克的幻夢,是他想像出的一種極端映像,就好像風月寶鑒中的勾當。是他在現實中無法滿足的學術欲望,而在雷擊之後的腦海補償,「如果我把真實經驗與春夢混淆了,那我的人生可比我想像得要有趣」。事實上科波拉又讓他一再講述莊生夢蝶的故事,繁復的錯層次的夢幻,再附帶一些語言的灰燼,讓多明尼克本身也迷惑不解。在電影中,多明尼克與維羅尼卡躲到馬爾他之後,在那個仿佛柏拉圖構造的秘洞入口處,維羅尼卡看到了第二個多明尼克,盡管後者經常與冥想中的自我對話,卻不曾見到另外一個自我的真實存在。也就是說,正如【太陽照常升起】中多個片段之間的姜文是否為同一個人、房祖名是否重生等難題,科波拉也給電影制造麻煩,這麻煩的解釋很困難,超越多明尼克的視界的自我,說明他本人的敘述和見證很有可能是要崩潰的,他控制不了整個故事的發展和走向,電影溢位了許多格外的資訊,在一個更大的夢中。【莊子】和【奧義】都不足以為他負責,這多來的青春激情似乎更像是科波拉對自我的補償,在偉大的【教父】系列電影之後,取得更大的成功成為一場幻夢,一再的失敗導致他將視野投向虛構,活在橫跨過去與未來的夢境之中,在這一點上與姜文不謀而合。莊生夢蝶/蝶夢莊生的典故多次在電影中出現,幾乎成了逃避電影敘述坎坷的解決的唯一安全出口,方生方死是科波拉處理第二朵玫瑰的最好方式。語言具有欺騙性是不可避免的,羅蘭·巴特的零度寫作都杜絕不了,而艾柯的【玫瑰之名】和過度詮釋的理論更是說明越是後現代資訊越拼貼,本片中多明尼克打碎鏡子時,裏面的超我怒吼。

至於第三種時間玫瑰的安排,近乎時空穿梭,他又回到電影最初發生的地點,進入選擇咖啡店。人生又是另一番景象,未知生死的老友們紛紛出現,那是1968年,現代歐洲的又一個熱火如焚的年頭。這一次終於死去,在積雪的街頭。知識和愛情都未能解決多明尼克的焦慮,他在第一個人生階段執著於語言學的外延,以代數的方法窮盡語言的可能,結果失敗了,沒有「珍惜眼前人」;第二個人生階段是借來的青春,在沒有青春的高齡享受浮士德式青春,得到幾何級數勢如破竹的發現原始語言,即將回到史前文明之時,愛情使他停止了研究,雖然此前他以各種手段進入維羅尼卡的夢境,教唆語言的源頭盡快說出達到他的追求,畢竟他放棄了。最終他到了過去的選擇咖啡店,這一次電影描述的第二段「歷史」並未發生,二戰、原子彈等等都沒有被老友們經歷,科波拉讓他進入了平行宇宙或者是世界歷史的另一個可能,最終他死在了大街上。這個結局,很有些【大話西遊】的感覺。至尊寶即可能是孫悟空,也有可能是夕陽武士。二當家的成了豬八戒和唐僧的老爹,未必不可以去考狀元,科波拉以非常個人化的影像思考宣告了他的回歸。

註:站在2024年的年初,回望2009年的歲末,那是一個充滿疼痛、忐忑、未知、希望的寒冬。學中路猶如林中路,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即便沒有來者,過客前行也曾經是一條路。青春、時間和語言,構成了過去。人生如寄,坐在時代的列車上,往回看都是過去,向前望去卻不知道未來。未來的路徑,在出現之前都是就如王陽明的花,只有觀察了才出現、觀察了也就改變了混沌。無論如何,山到車前必有路,大不了不坐車爬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