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坎城電影節落下帷幕。
美國導演尚恩·貝克,憑借新片【阿諾拉】拿下 金棕櫚大獎 。
作為美國當代最重要的 獨立電影人 之一,他一直以低成本拍攝個人風格強烈的電影。
關註邊緣人群,堅持藝術探索,成為好萊塢主流大片之外一個獨特的存在。
在此,魚叔恭喜這位50歲+的導演終獲認可。
同時,也想到了另一位拍攝獨立電影出身、不願投身好萊塢主流敘事的導演, 昆汀 。
相比之下,昆汀幸運得多。
早在30年前,31歲的他就憑借第二部電影長片【低俗小說】摘得金棕櫚大獎。
而且,誰也沒想到,這部影片極大地引領了全球電影的風潮,對後續許多電影人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借著電影上映 30周年紀念 ,魚叔就來帶大家重溫這部電影。
即便到了今天,這依然是一部不過時的經典之作。
今年的坎城電影節,其實整體口碑一般。
遠不如30年前的那一屆,競爭激烈。
1994年,一同角逐金棕櫚獎的華語片就有兩部,而且都很高能。
張藝謀的【活著】和楊德昌的【獨立時代】。
另外,李安的【飲食男女】是坎城「導演雙周」單元首部開幕的華語電影。
有「俄羅斯的斯皮爾伯格」之稱的導演尼基塔·米卡爾可夫,帶來了重磅電影【烈日灼人】。
先是贏得坎城電影節評審團大獎,次年又摘得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
波蘭電影大師基耶斯洛夫斯基的新片【紅】。
這也是他名垂青史的【藍白紅三部曲】的收官之作。
此外,還有伊朗電影大師阿巴斯的【橄欖樹下的情人】。
義大利名導南尼·莫萊蒂的新片【親愛的日記】。
法國群星薈萃的頂級古裝大片【瑪戈皇後】。
美國大咖科恩兄弟的新片【影子大亨】。
……
不過,最終摘得金棕櫚獎的卻是【低俗小說】。
而對昆汀來說,這還只是他導演的 第二部長片 。
昆汀贏得的不止是名譽,還創造了票房神話。
【低俗小說】以 800萬美元 (演員片酬500萬) 的成本,收獲全球 2億美元 的票房。
如今,它已成為影史上著名的低成本高票房的範例之一。
昆汀強烈的個人風格在片中展露無遺。
最顯眼的,是對於 型別敘事的解構 。
首先,是 解構人物 。
源頭上,【低俗小說】是一部黑幫犯罪電影。
但本片裏的黑幫人物,既不像【教父】【美國往事】裏那樣嚴肅深沈,詩意雋永。
也不像【疤面煞星】【好家夥】裏那樣兇狠暴烈,令人生畏。
而是被昆汀打造成活生生的小人物,放入到日常生活的情境中。
在辦事前,會一路閑聊有的沒的。
愛吃漢堡、喝雪碧。
能在舞台上跳著風情萬種的扭扭舞。
也能脫下酷酷的黑西裝,換上隨意的休閑T恤。
大搖大擺地將手槍插入松松垮垮的沙灘褲裏。
在人物解構之外,則是 解構主題 。
昆汀的電影從來不去嘗試表達什麽。
他首先關心的是講一個引人入勝的故事。
我並未嘗試表達什麽,而是在創作能夠產生意義的人物和故事。
——昆汀
最有特點的,是在電影中融入了大量的 流行文化元素 。
以此讓電影充滿了令人心潮澎湃的橋段,娛樂感十足。
昆汀用1960年代的沖浪音樂,作為電影的基本配樂。
在他看來, 沖浪音樂就像搖滾版的莫裏康內音樂 。
充滿了義大利西部片的激情和狂野。
Misirlou (Single Version),Dick Dale & His Del-Tones
而電影裏的人物也會隨著音樂起舞。
放在整個故事裏,也沒有什麽具體的意義。
只是為電影增添了一種令人愉悅的 縱情時刻 。
You Never Can Tell,Chuck Berry
Girl You'll Be A Woman Soon,Urge Overkill
除了音樂舞蹈, 迷影元素 也是昆汀最多參照的內容。
他從大量的觀影記憶裏,尋找有趣且合適的橋段拼貼到自己的故事裏。
影片裏最神秘的發光手提箱,就是源自50年代的老片【死吻】。
而喜歡在殺人前念一段聖經的設定,則借鑒了一部日本忍者連續劇【影子軍團】。
劇中的忍者首領,在殺死對手前,都會發表一番消滅邪惡的宣言。
流行文化,常常被視為一種庸俗的、無營養的文化垃圾。
但不可否認的是,現代化社會的大部份人,幾乎都是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成長。
電影、漫畫、搖滾樂、通俗小說、娛樂明星……
流行文化已經成為一種不可忽視的文化背景,是當代社會的重要組成部份,塑造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成長。
而昆汀在電影中加入大量流行文化元素的同時,也融合了許多藝術電影的形式。
這就使得,【低俗小說】看上去 既通俗,又高級,既娛樂,又藝術 。
比如其中很多設計,都能讓人想起法國新浪潮的電影大師 戈達爾 。
女主角烏瑪·瑟曼的妝造,會讓人想起戈達爾的前妻安娜·卡裏娜。
又比如那段最出名的扭扭舞。
靈感來自於【法外之徒】中的餐館舞蹈。
而在電影之外,昆汀將自己的制作公司取名為 「A Band Apart」 。
正是在致敬戈達爾的【法外之徒】 (原名【Bande à part】) 。
昆汀毫不遮掩自己對戈達爾的尊重和喜愛。
在【低俗小說】上映後的一次采訪中,他就是這麽說的:
戈達爾教會了我打破規則的樂趣、自由和快樂……戈達爾之於電影,就像鮑伯·迪倫之於音樂。
昆汀將美國黑幫片與法國藝術電影相嫁接。
將刺激的犯罪情節與日常的生活情境相穿插。
將激情的搖滾樂、輕松的流行文化以及各種迷影段落,拼貼到自己的電影敘事之中。
這一切打破規則、來所不拒的手段,正是【低俗小說】的精彩之處。
我到處抄襲,大藝術家亦是如此。他們從不致敬。
——昆汀
現在看來,30年前的坎城將金棕櫚頒給【低俗小說】這樣的電影是極其大膽的。
大部份榮獲金棕櫚的影片,都是具有很強的議題性。
或具有深刻的現實觀照,或具有豐富的文化、歷史價值。
但【低俗小說】可謂毫無表達的意圖可言。
昆汀從頭至尾都不是一個具有嚴肅表達欲的電影作者。
卻依然能將一部「低俗」「無內涵」的犯罪故事,打造成了一部榮登電影藝術殿堂之巔的偉大電影。
他的勝利,完全憑借的是故事的魅力,是 敘事的藝術性 。
在非線性敘事的處理下,一個普通的故事能重新煥發光彩。
【低俗小說】裏的幾個故事,恰如片名,都是一些非常爛俗的情節。
一對雌雄大盜,計劃打劫餐館;
一個黑幫殺手,陷入與老大妻子的三角戀;
一個地下拳擊手承諾打假賽卻反悔,私下讓自己大賺一大筆。
如果按照常規敘事手法拍,很容易讓電影變得無聊乏味。
然而,昆汀打亂重組後,讓幾個小故事和角色不斷跳躍,電影立刻變得趣味盎然了起來。
最有意思的,就是讓男主文森特「死去活來」。
前一幕還慘死廁所,下一幕又活蹦亂跳。
如此一來,就極大增加了故事的新鮮感。
讓電影變成一種可以反復玩味、來回尋找線索的遊戲。
我死了
我活了
非線性敘事的另一大好處,是 有助於塑造更加生動的角色 。
同樣一個人物,在不同的故事視角和時間線裏,會有不同側面的呈現。
就拿文森特來說,他在三個故事中都有出現。
有時,他是絕對主角。
陪老大的妻子吃飯跳舞。
這時的文森特,是個優雅浪漫的調情高手,情商高超,舞技絕頂。
最大的困擾,是在情欲面前如何保持理性和忠誠。
有時,文森特是配角,搭檔的朱爾斯是主角。
在朱爾斯的絮叨和強勢面前,他顯得低調,被動。
同時又與搭檔保持默契。
還有時,文森特純粹成了個龍套。
唯一的戲份是從廁所出來。
剛露面,就被這段故事的主角布奇打死了。
打亂時間線敘事,其實也是打亂視角。
多視角敘事能讓角色更加立體,且更加鮮活。
就好比看一個盒子。
正面看,側面看,上方看,所看到的都有所不同。
只有從各個角度反復看,才能真正看出盒子的全貌。
【低俗小說】中的幾位角色都是如此。
在他自己的故事裏,是絕對男主,充分散發著個人光芒。
但在別人的故事裏,甚至可以不值一提。
這種多視角敘事的手法,能從最大程度消解主角光環,展現角色的真實面貌。
從而也讓觀眾對角色有更深的同理心,且為劇情的走向更加感到意外和興奮。
我一直在電影中運用小說家寫小說時遵循的原則: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敘事。
——昆汀
上世紀90年代,全球電影掀起一場 敘事革命 。
而引領這場潮流的先驅,便是昆汀。
在【落水狗】【低俗小說】陸續獲得成功之後,他的非線性敘事手法也被許多導演拿來運用。
1996年,【猜火車】裏大量的閃回交錯敘事。
1998年,【羅拉快跑】裏遊戲重生般的迴圈敘事。
同一年,【兩桿大煙槍】裏多重視角的切換敘事。
2000年,【記憶碎片】裏將正序和倒序打亂的U型敘事。
華語電影裏,也有不少導演深受昆汀的影響。
比如 姜文 。
他不只是教過昆汀一句「牛逼」。
還將昆汀那套敘事手段學得透徹。
當然,兩人更像是惺惺相惜,互相切磋學習。
又比如 程耳 。
他曾直言昆汀是他最愛的導演之一。
在【邊境風雲】和【羅曼蒂克消亡史】裏,從敘事結構到暴力元素的運用,都有明顯借鑒昆汀的影子。
不過,也有學習昆汀學失敗的反面例子。
像是李非的 【命運速遞】 。
嘗試玩非線性敘事,但劇本的硬傷和做作的風格,則讓電影觀感極差。
最終只落得畫虎不成反類犬的尷尬局面。
對常規型別的電影,或一些小成本電影而言,玩弄敘事結構確實能煥發生機。
但是,講好一個精彩的故事,始終是拍好一部電影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前提。
並不是說,復雜的、非線性的敘事結構,就一定比常規敘事結構高級。
正如昆汀後來的許多電影,也並沒有很復雜的敘事結構,且都是按照線性發展的。
真正的要義在於, 要為每一個故事,找到最適合講述它的最有趣的敘事方法。
這需要花大量時間耐心打磨講故事的技藝,而不是拿來一套可以屢試不爽的樣版。
【低俗小說】的可貴之處,就在於此。
正如片名,如果只是簡單復述故事情節,那確實容易成為一部不入流的「低俗小說」。
既無嚴肅議題,也無現實對照,更無深刻內涵。
但是,在昆汀巧妙的敘事手法和獨特的視聽風格加持下。
這部不起眼的低俗小說,一躍成為了滿是趣味的影史經典,影響了後世30年的創作風潮。
昆汀和【低俗小說】的成功之路,並非一種投機取巧的捷徑。
而是建立在昆汀對電影的極致狂熱,以及對敘事型別、電影藝術、流行文化的大量積累與深入鉆研之上。
他向來將劇本的重要性,擺在第一位。
包括他後來的幾部作品,都是多年打磨,親力親為。
因為他太清楚,一個好劇本才能誕生出一部好電影。
在我看來,現在的電影90%的問題都出在劇本上,講故事已經成了一門失落的藝術。
——昆汀
30年後的今天,影視制作呈現日益套路化的趨勢。
像昆汀這樣敢於突破常規,並認真打磨劇本的手藝人,反而日漸稀缺。
在議題化、流量化的時代,拍電影的捷徑越來越多。
越來越多的人拋棄了講好故事這門古老且費時費力的手藝,也忘卻了這才是電影的永恒魅力之一。
而在今天,呼喚一場新的電影敘事革命,已然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