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冬日，寒徹透骨。
早上6點，駐濟某高校國旗廣場，天空尚未泛起曙光，大多數人仍在沈睡中。
「全體都有！稍息，立正！」隨著鏗鏘的口令，國旗護衛隊的大學生隊員們一個激靈，穩站如松。
「正步走」！口令聲逐漸變得嚴厲，隊員們也愈發精神抖擻。
升旗這個任務，曉文幹了12年。每一次他都慎始如初，不敢有半點松懈。看到隊伍步伐整齊地擎旗前進，五星紅旗在空中迎風飄揚，曉文嚴肅的表情才舒展開來。
曉文現在是這所高校國旗護衛隊的教練，這份工作他剛接手不久。
奔赴軍營，義無反顧
曉文年紀已經不小了。2023年3月，他34歲，選擇退伍復學，回到校園開始讀大三。他上個學期的結束是在12年前。
1989年，曉文出生在山東煙台的一個普通家庭。2008年夏天，身高1公尺80的他，以體育特長生身份考入大學。大學期間，除了上課學習，他也喜歡與同齡人一起通宵打遊戲、泡網咖，在球場上揮灑汗水，消耗著過剩的青春力比多。這樣的日子一直到了大三，曉文突然發現，這並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那年秋天，國家啟動征兵宣傳，鼓勵在校大學生報名參軍，投筆從戎。經過幾天的深思之後，曉文下定了決心。
曉文是獨子，是家裏第一個選擇當兵的人，也是同學中的先行者。身邊的人多少有點不理解，但父母都非常支持。在透過了嚴格的體檢和政審後，2010年12月5日，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21歲的曉文，踏上了去香港軍營的路程。
與曉文不同，呂小花從小就有個從軍夢。呂小花2012年考入大學，從她上學起，參軍的種子就早早地在她心中發芽。「當年看到征兵條幅，我就再也按捺不住我的心情——我有責任、也應該去做這件事。」除了自己矢誌入伍的初心，呂爸爸年輕時未能成為空軍飛行員的遺憾也讓她心有所感。她決定替父輩實作這個夢想。
2014年夏天，呂小花踏入了空軍招飛大廈。第一個房間是理發室，長發進短發出。這是小花第一次嘗試短發，這一嘗試就是五年。
慶祝香港回歸祖國15周年舉行閱兵式，曉文在訓練中
（受訪者供圖）
退伍，真的是正確的嗎？
【壓力】
「我可能不是一個好學生，但一定是一名合格的好軍人。」從軍十二載，曉文三次榮立個人三等功，四次參加閱兵。人們常說男人「三十而立」，而他30歲的時候，一半在駐港部隊，一半在駐澳軍營。
「選擇參軍是12年前做的最正確的決定，相信復學也是」。在人生30歲的這個岔路口，是走是留，曉文應該做個決定了。看著一箱子的榮譽證書，想起四次接受檢閱的經歷，曉文感到很驕傲，也很感恩。但再看看身邊新入伍的戰友們，越來越年輕，學歷層次也越來越高，他突然感到了一種本能的恐慌。當年大學裏一個宿舍的兄弟們，早已經在社會上站穩腳根，而他的學歷還停留在高中，他覺得，或許是時候回去完成學業了，畢竟做事情還是要善始善終。經過認真考慮，曉文正式向組織送出了退休申請。
2023年3月份，曉文重新回到了離開12年的大學。在34歲這一年，他重新成為了一名大學生。
12年過去了，如今走在校園裏，曉文感覺像是在做夢。他和一群01後小夥伴成了同班同學，他們和自己帶的新兵一樣年輕。他期待著和新同學能夠成為戰友，也確信此刻，大家就是戰友。曉文坐在教室裏，他告訴自己，接下來要好好做一個學生了。「畢竟是服役12年之後再次復學，生活習慣、思想觀念跟以前還有比較大的差異，再就是學習的心態不一樣了。以前比較隨性一些，現在對待學習也認真了很多。」
現在，曉文已步入大四。他覺得學習壓力很大，因為時間上的跨度，專業的培養方案早已改變。這一年，他要修完26門專業課程，而現在，課程期末考試和畢業論文開題已經迫在眉睫。
從軍12載，曉文獲得了很多榮譽
（受訪者供圖）
【焦慮】
同樣，呂小花將五年的青春獻給了熱愛的空軍事業，她四次獲評「優秀士兵」、一次被評為「優秀共產黨員」。呂小花想過在部隊繼續待下去，在她的第五年，征兵政策發生了改變。「以前是參軍後學籍只保留兩年，現在改成了退伍後兩年內都可以復學。」幾個字的改變，帶來的是小花人生軌跡的改變。她選擇了退伍，復學。
2019年9月，小花回到了大學，進入了一個新的班級，也是讀大三。因為是中途插班生，小花被安排到了一個混合宿舍，一個宿舍6個人，來自三個不同的班級，小花是年齡最大的那個。因為平時課比較少，跟班裏同學很少見，她想認識更多的人，但是總感覺是有代溝的。「算了，這樣就挺好」。小花變得獨來獨往。
年齡一直是小花解不開的一個心結。她喜歡給自己加壓，在考研這件事上，她特別較真。小花考研難度不大，她能走士兵計劃專項，據說去年280分就可以錄取了。她覺得自己當過兵、年紀大，對自己的要求不能比「小年輕」們差。早6晚12的拼搏，給她帶來了397的初試成績。27歲的她，讀研了。
讀研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嗎？小花又開始自我懷疑。「一開始是迷茫的，就跟著大家一起考研了，現在還得再讀三年，出來好多工作都有年齡限制」。除了要完成學業，家裏那方面也催得很緊。作為獨生女，雖然父母很持她的選擇，但總要時不時地來叮囑幾句，小花心裏都明白，就是很焦慮。
考研人晚上12點回到宿舍
（圖源：受訪者所在學院微信公眾號）
【碰壁】
跟前面的兩位戰友相比，康康的復學之路多了很多困難。他退休回來後讀大二，但是一個意料之外的情況出現了。入伍的這兩年時間裏，他原來讀的專業停止招生了，現在不得不換個專業。他想繼續讀理科，老師建議他最好不要離開本學院。「按政策好像是可以換吧」，康康當時沒想那麽多，就留下讀了文科專業。換了專業，得重新開始選課，又經過多方協調，教務處為他單獨開放系統。「你得從大一的課開始選。」康康似懂非懂地，果然還是有些課沒選上。
同樣作為插班生，康康被也分到了新的宿舍。他住了幾天，覺得舍友太吵鬧，宿舍通宵打遊戲，剛退伍回來的他，有點接受不了。於是，康康搬到了大四的宿舍，這是他以前的同學，還好沒畢業，他們可以玩到一塊去。至少這一年，康康是開心的，課是照常上的。
大四的同學畢業離校了，康康又得換宿舍了。他還是沒有融入剛來的那個宿舍，這一次，他又搬家了。康康在學校裏沒有什麽交際。性格內向的他，也不想多做無效交流。之前學校裏有幾次想來找他帶帶軍訓，他也都拒絕了。他喜歡打籃球，正好在學院裏認識了一幫大二打球的朋友，他們誌同道合，康康索性就搬到他們宿舍去住了。
有這麽多困難，為什麽不去想辦法尋求解決呢？康康的意思是，他覺得人家都有各自的困難，不想添麻煩。就這樣，康康逐漸被同化，他也開始玩遊戲了，在小圈子裏過得安逸，考試不掛科就是萬事大吉。大四那一年，康康想考公試一試，好歹堅持了半年，最後因為疫情，再看看報錄比，他沒去考。再後來，他畢業了。
時間撥回到2018年。那年秋天，康康入伍，去了湖南，在空軍當地勤。在部隊的康康，是上進的，安靜單純的。他訓練、工作都很積極，甚至想過要留下。在一次飛機起飛前的例行檢查中，康康不慎從高台掉落，摔斷了腿。在兩個月的時間裏，他都下不了床，這一次的腿傷，至今還作痛。他明白，自己要是留在部隊，已經很難再往前走了。2020年12月，康康退伍，回到了自己的大學。
康康和隊友贏得一場籃球比賽後的合影
（受訪者供圖）
適應新的環境
「我很感謝6年前我的選擇，能有勇氣邁出那一步。」孫建國這樣說。他現在正讀研究生一年級，每天的節奏很快，他坦言，自己「真的很忙」。研一的課很多，除了學習，他還擔任了很多學生職務，經常是教室和老師辦公室之間來回跑，電腦前一坐就是一個晚上。「雖然很忙，但是我挺適應現在的生活的，畢竟這幾年都是這樣過來的。」
2017年，讀完大一的建國決定去當兵。原因很簡單：大學太安逸，自己太「墮落」了，想去部隊「改造」一下。很順利，他去了北京，進入了一支有輝煌軍史的部隊。在同年的戰友裏，建國年齡是最小的，學歷是最高的。北京的紀律很嚴格，訓練很痛苦，第一次的入營摸底考核，建國全科目成績班裏倒數第二。因此，他沒少挨「收拾」，開「小竈」。他從小老實靦腆，不愛說話，有一次因為沒有舉手就發言，換來的是全班半夜兩點的一次緊急集合。建國從小沒有受過這種苦，一開始還會偷偷在被窩裏哭。但是憑著一股倔勁，他成長得很快。勤學加苦練，後來他再也沒有拖過戰友們的後腿，而且第一年就拿到了「優秀義務兵」嘉獎。
新兵戰術科目考核現場
（受訪者供圖）
2019年，建國也選擇了退伍返校。經過短暫的迷茫之後，他找回了在部隊兩年練就的那股精氣神。他被同學們推選為班長，協助輔導員和老師處理各種工作，一堆成績、榮譽也隨之而來。這種狀態在之前是沒有的，在入伍之前他想都不敢想。每當面對新的問題和不同的挑戰，他都會告訴自己，「能行！沒有什麽比那兩年更難了」。學習工作、軍訓實習，他都沒有拉下。大四那一年，他申請了支教保研。2022年，建國去了重慶，他是這支支教團隊的隊長，一行人13個，分去了不同的學校。他在當地的一所初中教體育，這個活在他手裏，不算太難。「我學的不是體育，這裏缺體育老師我就得頂上。大不了就上成軍訓課。」建國開玩笑地說道。平時白天上課，晚上偶爾也會應酬，校內的、校外的都有。建國學會了重慶話，喜歡上了吃辣，工作上跟更跟多的人有了交流，他的圈子慢慢擴大。
2023年7月，建國支教結束，回到母校讀研究生。他發了這樣一條朋友圈來告別：「感謝經歷，適應了就好。學習永遠在路上。」支教一年，他帶的四個班，體育成績提高了不少。
孫建國支教期間的床鋪
（受訪者供圖）
路，正在腳下
25歲的康康，大學畢業後想繼續考研。他想考去南方，去一個新的城市。他給自己設定了規劃，考上最好，考不上也繼續，他能經得起折騰。
26歲的孫建國，很知足，也很感恩。他在讀研一，對他來說需要學習的地方還有很多，對於以後，他暫時不想去考慮，因為他知道把現在做好了，就不會差。
29歲的呂小花，邊讀研，邊兼任輔導員，這對她來說是個全新的挑戰。在角色上的轉變，她適應得很快，一年下來順利安穩。她算是找到了方向，想以後繼續從事相關工作，為此她正在努力。
34歲的曉文很坦然，他想先完成學業，至於畢業後去哪，可能是當老師，也可能南下，回到他12年前夢開始的地方。
跟以前不同的是，現在的他們都不再迷茫，而是在一步一步腳踏實地地去實作自己的人生計劃，準備迎接下一場「檢閱」。
對於正在遠去的那一段人生，他們的感受是一樣的，就是一首老歌裏唱的那樣，「生 命裏有了 當兵的歷史， 一輩子也不會懊悔」。 未來會怎樣，先不去定義，但往前走，就是明天的樣子。
讓我們以青春和大學的名義，向 這些特別的同學們致敬！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作者：孫哲，山東師範大學新聞與傳媒學院碩士研究生）
文：孫哲
責編：胡婷
稽核：劉仲國
壹點號：山師新傳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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