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曲傳發 成文:我是北方佳人 本文插圖來自網路)
我是一名老兵,曾從軍二十余年,在漫長的軍教生涯中,我遇到過許多人和事,隨著歲月的慢慢沈澱,很多記憶都已模糊不清。
不過,四十多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和一個山區少年因為一雙膠鞋而產生交集的往事,卻時常湧上心頭,既讓我懷念那純樸的年代,也感慨人生際遇的變幻莫測。
我是1973年12月份正式入伍的,算是74年的兵,服役地在東北大興安嶺南翼某部隊。
我的老家坐落在遼闊的大別山區,一個兩百多人的小村落,就是我從小生活的天地。
我的父母都是本本分分的莊稼人,他們一年四季在田裏辛苦勞作,把我們兄妹三人撫養長大。
我父親年輕時曾吃過沒文化的虧,二十多年前地區發電廠到村裏招工,當時父親體檢政審各方面都合格,最後卻因為鬥大的字不識幾個,眼看到手的工人指標白白給了別人。
這件事哪年父親都要提上幾次,每每他都深以為憾。
正是因為有了自己的前車之鑒,自我記事起,父親就很重視對我們的教育,而我和弟弟妹妹也比較爭氣,從小學習成績就在學校名列前茅,這多少也給了父親一些安慰。
1973年夏天,我從公社中學畢業了,我對推薦上大學並無奢望,收拾好自己的物品後,就自學校返回了家中。
回到家的第二天,我就跟在父母身後到生產隊出了工,我已經17歲了,需要努力減輕父母身上的生活壓力了。
不過,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總是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著自己飄渺的未來。
一個秋日的清晨,當院子裏只有我和父親的時候,我把自己打算參軍的想法告訴了父親。
父親聽後先是一楞,然後略一沈思,就看著我說:「當兵是個好出路,你已經17歲了,也長大了,自己拿主意吧,爸爸支持你,不過要當兵就要做好吃苦的準備。」
父親是家裏的戶主,有了他的支持,我參軍的事在家裏算是定了盤。
一場秋雨過後,到了10月初,當年的征兵通知就送到了村裏。
也許是有高中學歷加持,也許是當年村裏適齡青年偏少,總之我的參軍報名非常順利,後續體檢政審家訪也是一次透過,事先擔心的情況都沒有出現。
11月中旬,公社人武幹事就把入伍通知書親自送到了我手中。
1973年12月底,告別了父母和弟弟妹妹,乘上悶罐火車,我正式離家入伍,奔向了火熱的軍營。
火車晝夜不停,帶著我們一路北上,最終停靠在了原始大森林的邊緣。
邁步走下火車,看著外面銀裝素裹的大地,莊嚴肅穆的軍營,熱情似火的老兵,我暗自慶幸自己的選擇。
接下來三個月的新兵連訓練,我度過的非常順利,對一個從小在山裏長大的青年人來說,訓練的苦累都不算什麽。
新兵下老連隊,我被分配到了團直屬炮連一排一班。
到連隊以後,班長和戰友們對新兵非常關照,我也端正態度,服從指揮,不怕苦累,團結戰友,積極參加訓練,經過一段時間的適應,較好得融入了集體之中,也受到了大家的認可。
1974年12月,在我入伍滿一年後,因平常表現良好,被推薦擔任了一班副班長。
在副班長的位置上,我積極配合班長開展各項工作,服從領導,團結關愛戰友,並在訓練中提出新的方式方法,使班級訓練水平上了一個台階,贏得領導和戰友的一致好評。
1975年12月,在老班長獲得提拔以後,我接替他擔任了一班班長。
我深刻理解班長在基層部隊的重要作用,在新的工作崗位上,我嚴於律己,以身作則,認真履行「節拍器」和戰士貼心人的職責,把訓練作風內務榮譽作為重要的抓手,持之以恒,久久為功,與戰友們一起努力,在幾個月內,使班裏工作邁上了新台階,也贏得了上級領導的贊揚。
部隊就像一座大熔爐,既熱情似火,又潤物無聲,伴隨著時間的流逝,我也收獲了不少。
1978年2月,在參軍四年多以後,我因平常表現突出,被提拔為了某部炮兵連二排排長,成為了一名最基層的軍官。
我感恩於部隊的培養和領導的信任,也下定決心用更優異的工作成績給予報酬。
1979年10月,我受上級委派前往贛南地區接新兵,在當地逗留了兩個多月,其間偶遇了一位山區少年,並引發了一段美好的故事。
當時,我們一行三十多人從駐地出發,歷經兩個晝夜,抵達了贛南地區。
稍做休整,我們就按照分工前往各縣區開展工作。
當時我作為帶隊領導,負責贛南某縣兩個公社的接招兵工作。
記得那是10月份的一天下午,我們從縣城驅車趕往某公社駐地,出發時一切順利,不想走到一半路程時,在前方遭遇了塌方和山體滑坡路段,車輛被迫停止了前進。
我們按計劃當天需要趕到某公社,看著車輛無法移動,我不禁也有些著急。
由於道路塌方地帶處於兩座山體之間,且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一時間竟然看不到一個人路過。
正當我們一籌莫展的時候,一個瘦弱的身影映入了我的眼簾,只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正在不遠的地方走過。
我連忙快走幾步,向那少年追了過去。
那少年聽到了我的腳步聲,他轉過身來,有點疑惑的看著我,腳下也停住了。
我向那少年行了一個軍禮,然後問他對這一片熟悉嗎。
少年說自己是本地人,就在公社中學讀書,對周邊都很熟悉。
我聽了心中一喜,問他知道前面道路塌方的情況嗎。
少年說因為前段時間當地連續下了幾天暴雨,山上形成了洪水,所以造成了山體滑坡和道路塌方,從上周開始這段路就沒法過車了。
我又問這段路難道沒有人管嗎,少年回答,聽說公社正組織從對面搶修道路,估計修到這邊還得三四天。
少年的話讓我有些著急,我對他說我有急事今天要趕到公社,問他還知道別的通往公社的路嗎。
少年說,他知道一條小路,翻過前面的山峰就能通向公社,不過道路崎嶇難行,而且岔路多,需要有精靈才行,另外汽車肯定無法透過。
聽了少年的話我笑了,我說我們把汽車放在這邊,我帶兩個人步行,並問那少年願意給我們做精靈嗎。
少年看著我,沒有遲疑的說他願意,我想可能更多的是我身上的軍裝給了塔克辛任感。
我回到車旁,對同行戰友做了分工,留下兩人看守車輛,然後我帶領另外幾人,跟在那少年身後向上山小路走去。
我這才有機會好好觀察那少年,他大約十五六歲的年紀,身高接近一米七,但是身材明顯偏瘦,他的上衣和褲子都帶著修補程式,最讓人矚目的是腳上竟然穿著一雙草鞋。
當時已經是深秋季節,山區氣溫已經不到十度了,那少年這樣的穿著,說明家裏經濟狀況不會太好。
我和那少年一邊爬山,一邊與其閑聊。
少年告訴我,他今年16歲,就住在附近的村子,正在公社中學讀高中,明年就畢業了。
我問少年明年畢業後有什麽打算,少年說現在也沒法考大學,他畢業後只能回家下地勞動,家裏弟弟妹妹多,他要給家裏多掙幾個工分。
這條上山的道路其實非常陡峭和狹窄,雜草和荊棘幾乎完全把路面覆蓋,而且岔路多,如果不是少年做精靈,恐怕我們自己很難走上來。
走了一段山路後,我看到那少年因為穿草鞋的緣故,腳上已經被荊棘劃了好幾道傷痕,可是他卻並沒有放慢腳步。
在到達一個平台位置的時候,我叫住了少年,我從提包裏拿出了自己隨身攜帶的一雙膠鞋,對那少年說為了感謝他給我們做精靈,要把膠鞋送給他。
那少年搖搖手表示拒絕,他說父親告訴他不能隨便收別人的東西。
我告訴少年,這是對他辛苦為我們帶路的感謝,而且穿上這雙鞋,他才可以更好的為我們做精靈。
我不給少年再次拒絕的機會,催促他盡快換上膠鞋,我們還要趕路。
那少年猶豫了一下,在我的催促下,終於脫下了草鞋,把膠鞋穿上了,只是鞋有一些大。
那少年看著我,對我說了聲謝謝。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小兄弟太客氣了。
然後那少年把草鞋裝進了衣兜,我們繼續向山上趕去。
又過了大約二十分鐘左右,我們終於到達了山頂,那少年指著遠處山下一片燈火集中處告訴我們,那就是公社駐地。
稍一休整,那少年還想繼續領我們下山,我婉拒了他的好意。
我告訴少年,我們順著下山的道路,應該可以找到公社了,就不再麻煩他了。
我伸手與那少年握手告別,感謝他為我們帶路,少年用手撓撓頭,有點不好意思的說不客氣。
看著那少年真誠的眼神,我不禁心中一動,我問他長大後願意當兵嗎。
「想」那少年沒有片刻猶豫的回答,他說只是他們村裏每年參軍名額都很少,怕是輪不到他。
說完之後,他的眼神有些黯淡。
我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說不要考慮太多,既然他想當兵,就得在明年畢業前多吃飯多鍛煉,讓自己強壯起來,不然就是機會來了,怕也抓不住啊。
也許是我身上的軍裝和真誠的態度給他帶來了信心,那少年鄭重的對我說,他一定能做到。
我從提包裏掏出了紙筆,讓那少年寫下自己的姓名,所在村莊和就讀學校。
最後,我對少年說,一定要對自己有信心。
那少年看著我笑了。
然後我們揮手告別。
然後,我在紙條上看到了那男孩的名字, 陳雲東。
那天,多虧了陳雲東的幫助,我們及時趕到了公社,沒有耽誤工作。
後來,我們當年在贛南地區的接招兵工作開展的非常順利,圓滿完成任務返回了部隊。
回到部隊之後,閑暇之余,我偶爾還會想起那個名叫陳雲東的贛南少年,想起他真誠的眼神,腳上的草鞋,還有那瘦弱的身材。
歲月如水,流淌成河。
時間很快來到了1980年10月份,在分配當年的接兵任務時,我主動選擇連續第二年到贛南地區接兵。
當我再次來到去年翻山越嶺才到達的贛南某公社時,在參軍報名名單裏發現了陳雲生的名字,那一刻,我感到了由衷的欣慰。
兩天以後,在公社大院的招兵初審中,我看到了陳雲生的身影,他還穿著我送的那雙膠鞋,身高長了一截,身體也強壯了不少,不過給我感覺還是有點偏瘦。
我微笑著看著陳雲生的時候,他也看到了我,他先是一楞,然後有點靦腆的笑了。
過了一會,陳雲生順利透過了初審,我把他叫到一邊,寒暄過後,叮囑他過兩天去縣裏體檢時不要緊張,體檢前一頓飯可以吃的飽一些,要相信自己,到時放松即可。
陳雲生感激的答應下來。
又過了幾天,我看到了體檢合格人員的名單,陳雲生名列其中,其中他的體重是壓著線合格的。
11月上旬,在家訪的時候,我又見到了陳雲生,看得出來,他全家人都為陳雲生參軍而感到由衷高興。
而陳雲生也不再那麽拘謹,在家訪時表現的也很好,我想到了更廣闊的舞台,他一定能取得更大的進步。
12月下旬,我們離開了贛南地區。
回到部隊以後,考慮再三,我打消了把陳雲生要到我所在連隊的想法,我說服自己,讓一個年輕人在部隊環境中自主發展,才是對他最好的關照。
但我仍經常關註著陳雲生。
新兵連訓練以後,聽說陳雲生分到了偵察排,看來他的表現不錯。
再後來,聽說入伍一年多以後,陳雲生擔任了班長。
後來,隨著形勢的變化,陳雲生所在部隊,參加了西南邊陲的作戰。
在此期間,我又先後擔任了副連長,連長,副營長,團參謀長等職務。
1993年,我以副團職轉業到了地方工作。
不過,我一直關註著陳雲生的情況。
聽戰友說,陳雲生在參戰時表現勇猛,在戰場上被火線提拔為了連長。
後來,陳雲生在戰場上多次負傷,隨所在部隊被授予集體二等功,另榮立個人二等功一次。
部隊歸建後,陳雲生又先後擔任了某部副團長,團長,副師長,師長等職務,為部隊建設做出了重大貢獻。
1995年的時候,陳雲生主動與我取得了聯系,當時我已轉業到了地方工作,而陳雲生也已在部隊擔任重要職務。
那次我們在電話裏聊了很長時間,我們既感慨於中國國防事業的快速發展,也聊到了我們剛認識時的趣事,陳雲生還主動提起了我送給他的那雙軍用膠鞋。他說那雙鞋他一直保留至今,也是因為那雙鞋和我帶給他的軍人形象,堅定了他走上從軍獻身國防的道路,這條路一走,就是一生。
這就是一個老兵和另一個老兵的故事,誰能想到,40年前一個穿著草鞋的少年,以後能成長為國家棟梁呢,還有那雙普通的膠鞋,它也想不到自己會有這麽傳奇的經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