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為六九屆初中生分配時,上山下鄉形勢已是「一片紅」,六九屆畢業生沒有參軍,這就意味著不管家裏什麽情況,必須到外地農村去,上海一個不留。
1970年6月17日,就在這天,上海到雲南去的知青專列停靠在虬江路火車站北區,沒有紅旗,也沒有鑼鼓,只有上海市「文攻武衛「隊員神情嚴肅地頭戴藤帽,手持長矛,排立在車站周圍。當車門沈重地關閉,列車緩緩脫離了10號月台,頃刻間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叫聲,成為沒人指揮的悲慟樂章震動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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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閘北七中80多位同學,激動地坐在51型車廂的硬條凳上,爭先恐後地把頭探出狹小的窗外,最後一次向來送別的親朋好友們揮手告別,這一刻我們和上海分離了,這一天我們踏上知青路。
火車的汽笛在浙,贛,湘,桂的上空拉過一個長聲,又隆隆地爬上雲貴高原,終於在第五天麻麻亮時到達雨中的昆明。大家一下子被迎面而來的風雨吹醒了,月台上舉目無親,帶隊的「工宣隊」大聲地指揮著,我們手忙腳亂地跳下車,裹著高原的涼意,提著各自的旅行包,網線袋,馬桶包,又緊緊張張地爬上來接我們的大卡車。
昆明雖是省會,但見路上車輛不多,只有馬車來來往往,趕早班的市民冒著淅淅瀝瀝的雨霧,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我們這些穿著和他們不一樣,說著他們聽不懂話的學生子,車站冷冷清清的,唯有不絕於耳的馬蹄聲在水泥地上「噠噠作響,這時讓我第一次離開書本,體會到離鄉背井的詞意。
西南剛進入雨季,「老解放」,「嘎斯」,「道奇」組成的車隊雨中排列,後面的拖鬥掛著我們的行李,從頭望不到尾的車隊,車下司機清一色的解放戰爭南下老兵,車上我們像灌豬一般擠成一團,為了爬山涉水,輪胎不斷要綁上鐵鏈,於是浩浩蕩蕩地前進在昆洛公路上。
沿途古老的村落斑斑駁駁,殘墻斷瓦卻是風光始然。城城街街漆成綠色的排門板上木紋裏透露出歷史的訴說。昏暗的燈光照耀著青石板鋪就的街道,青苔露水倒映出人間的滄桑。老朽的板壁和青石之間張貼著革命的標語,穿越時空視覺似乎仍處在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各族人民有的倚在視窗,有的蹲在壟上,像看西洋鏡一般,關註我們這群上海來的少男少女,大概是觸景生情吧,我們一片善意,紛紛把餅乾,蛋糕,大白兔奶糖拋灑給他們品嘗,雖然素不相識,但也充滿了階級感情。
眼前公路像條繞不完的線,始終鑲嵌在山腰,村莊被我們不斷地拋在腳下,汽車只顧著拼命爬山,馬達的轟鳴響徹山谷,驚動了一群群猿猴,山就像個巨人,把我們緊緊地摟進懷裏。
我們的目的地:西雙版納景洪大猛龍,雲南生產建設兵團一師二團。
車隊行駛在高山激流之間,參天大樹不斷掠身而過,車不時穿過雲,雲緊緊追著車,山雨時常迎面撞來,大家掀開篷布,披著雲霧,吹著疾風,飲著山雨,憧憬著唱著革命歌曲,每每見著有人煙的地方,就猛力拍打車頂,問司機到了沒有?司機總是笑笑回答「還沒有」,臉上露出諱莫如深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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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在兇險的元江大峽谷上下盤旋,又像蝸牛一般爬上沈悶的哀牢山脈,翻越思茅時,有的同學紛紛在印刷店裏脫下汗衫,在胸前興奮地印上了「中國人民解放軍」,「西南邊防軍」,五角星和八一稻穗齒輪圖案,體驗了一下去兵團也是參軍的滋味。
連走了數日,不知什麽原因,車隊在一片原始森林前突然停下。車下一群穿白大褂的人圍了上來,我們還沒有反應過來,就往我們每個人的嘴裏餵了兩顆藥,我們卻感到很新奇,遂即車隊就鉆進了深不可測的莽林裏。
又不知走了多少路,車隊在一片吆喝聲中又停了下來,又是一群穿白大褂的人從森林裏圍上來了,他們使勁地往我們每個人的喉嚨裏噴藥,我們還是覺得好奇,渾然不知已進入西雙版納領地,原來這裏正在傳播緬甸,寮國的瘟疫,俗稱「一號病」,「二號病「,當地正在給我們防疫呢!
我們仿佛被公路牽牢了,在山裏沒日沒夜地爬了五天,人暈乎乎的,終於遮天蔽日的森林盡頭投來一束光亮,經驗告訴我們要走出大山了。此時雄渾的瀾滄江像一條紅褐的鐵鏈在我們腳下翻滾,前方眼界豁然開闊起來,大家第一次認出了種在路邊的香蕉和草叢裏的鳳梨,有的同學驚呼起來:大猛龍壩到了!
遠方彎彎的河道映著藍天白雲,水面波光粼粼。隱約的寨子傳來悠悠的铓鑼聲,鳳尾竹宛如開屏的孔雀迎風搖弋。近處不時能見到傣族女人浣洗時婀娜的身姿,小龍仔牽著牛在稻田裏悠閑地吃著水草,挑水的小龍英搖動筒裙舞動了空氣。祥和的陽光鋪滿黛綠的山脈,照亮了山上綠色的膠林黃色的廟宇。看來真如一個兵團帶隊的軍人所說,版納是「頭頂香蕉,腳踩鳳梨,跌一跤還能抓一把花生「的地方。見一派田園風光,大家把疲勞扔在了大山裏,興奮的同學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有一個美麗的地方。
進入二團地域後,沿途連隊早來的知青都跑到路邊,根據衣飾判斷,大多是上海人。從少到多,三三兩兩一路觀望著我們的車隊開進來。他們膚色已經灰暗,臉型消瘦,明顯褪去了學生時代的光澤。突然間人堆裏穿出來兩個人,他們迫不及待地尾追著我們,來不及呼喚名字,一邊用手高指著我,一邊高叫著「你們上當嘍」!我定晴一看,原來是我以前的同學,啊!他們也來了。我驚詫地發現數月不見,他兩又瘦又黑,和在上海時簡直判若兩人。剎那間一陣涼意沁入腦海,面對現實,我思想上已做好了在邊疆接受再教育,艱苦鍛煉自己的準備。
汽車輪胎上的鐵鏈掛滿泥巴,總算疲憊不堪地把我們拉到營部,屈指數來離開上海已是第十天了,我們久坐略腫的腳終於可以落地,大家我看你你看我,個個面目全非,公路上的黃塵早把人刮得像個刻板的泥塑,全身能辨的唯有兩只白色的眼球在眼眶裏轉動。我們在營部球場上依次打了一個高麗菜炒肉片匆匆下肚,誰知那已是營裏最高規格的迎接了,這時行李被拖拉機轉駁走了,並被告知余下要自己走到連隊。
於是重復著在昆明火車站的動作,大包小包,拖拖沓沓,我們踏著泥濘跟在新認識的指導員身後,他是雲南佧侈族,褲腳管一只高一只低的卷著,戴著一只布帽子,布書包的搭配也是布條子做的,一個解放幹部模樣。
走走停停,路上凡看到白墻黑瓦,大家就以為是自己的連隊,結果是一次次失望。當走到通往連隊的小路時晌午已過,泥巴沾著鞋子像個鐵砣,但被我們分在這裏的三十八個同學走過的路,已踩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跡,這天我們在連隊的路上第一次留下了腳印,這天上海話在這條路上第一次傳開來,這天邊疆的生活已經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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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連隊,順著指導員指的方向,我們看到連隊依山而起,落在一個山窪裏,遠看是一片破爛不堪的茅草房,走到近處才發現那都是老職工的小夥房。連隊有兩排土坯房子,只有夥房是沒有天花板的瓦房,真正的營房,是三長條簡陋的茅草房,每條可住三四十個人,也就是我們上海,重慶,北京,昆明前後一百多知青的寢室。男人們頭發淩亂,有的赤膊,有的穿著花短褲。女人們紮著麻花辮,穿著對襟藍布卦。有的大人小孩還光著腳丫。他們剛剛下班,身上泥和水攪合在一起,個個目不轉晴地盯著我們,我們卻不知怎樣稱呼他們為好。
雨季被人踩過的泥土鮮紅鮮紅的,周圍一片陰暗,眼前的景物出乎預料的淒涼破敗,我頓時覺得時光豁然倒回,怎麽恍若走進一個被遺忘的部落。剛剛大家還七嘴八舌,見此狀況,現在只好把上海和雲南的落差吞進肚裏,數日的興奮和激動自然消失得一幹二凈,只有悶著頭把行李卸下來……
連隊是五八年建的老前哨農場畜牧隊,大概有五頭黃牛,兩頭水牛,圈裏只有一頭老母豬。怕我們有疑惑,連長操著貴州口音告訴我們:「有一窩豬已經抱咯,還在山上跑」。我們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原來那裏豬是放養的,母豬在山上已下了一窩,還沒抓回來。
連隊的籃球場是手工挖出來的全連唯一一小塊平地,也兼「天天讀」用,場上僅有一只兩根樹幹上釘了幾塊板,安了個藍圈的架子,下方吊了一塊鋤頭片,算是連隊的鐘了。
三十米開外的山坡上是茅房,茅草紮頂,四周靠原始的草木當圍墻,中間用竹子和茅草隔一下,沒有門進出。蹲在兩根樹條上解手,要麽蛆蟲爬到你的腳上,要麽豬狗張大著嘴等在下邊期待人的排泄物,搶奪時還經常會在下面互相撕咬,首次上去時我們都大驚失色,正是令人不寒而栗。那時雲南民間的茅房常常不用標示,俗稱男前女後,男左女右,久而久之我們也習慣成自然了。
寢室全是用竹片圍起來的,竹子橫梁有時被太陽曬得「劈啪「響,茅草紮的草排頂,裏面彌漫著泥土和竹子清香,人在第一間說話,第十間也能聽見。屋裏沒有桌椅,上海的實木箱子,就擱在竹子架上,有的同學老箱子上還沾著上海的臭蟲和蟑螂籽,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從此把上海的物種也帶到了雲南。床也是竹子的,睡在上面有彈性,還會「咯吱「作響,翻一個身要彈三彈,讓我忍俊不禁。有趣的是房子新蓋不久,我還沒睡呢床下竟有竹筍破土而出欲吻我的床,哈哈!恍然大悟床下以前曾是是一片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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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連長給我們每人發了一只搪瓷碗,一頂鬥笠,一把砍刀,一把鋤頭,還說明天就上山出工。入夜,萬籟俱寂,曠野裏溪水潺潺,蛙聲一片,我感覺就像睡在露天裏,山風吹了進來,撩動了我的蚊帳,忽然間,不知哪一間傳出女生的抽泣聲,又像幽靈一般走進另一間女生寢室,再從另一間女生寢室傳了出來,一間傳一間。不一會兒,連隊女生的哭泣聲四起,感染所致有個男生唱起了滬劇「星星之火」,悲傷淒涼的調子在連隊夜空回轉。還好滬劇連長聽不懂,否則上海的小資產階級情調準挨批判哩!
透過竹片墻,月光射到床上,我看著天上的星星在閃爍,聽著周圍馬鹿和麂子的鳴叫,,新的環境一下睡不著,想想上海的天上也是這麽幾顆星星,想想離開上海十天我已成為光榮的兵團戰士了,想想再過4個月我就滿18歲了。
(感謝知青情緣主編劉樂亮老師薦稿!)
本文作者
作者簡介: 葉鐵淳,上海知青,1970年6月到達西雙版納州大猛龍,在雲南生產建設兵團一師二團,後改為東風農場,曾任中學老師,1979年回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