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川普的選民都是華人,那他可能早就穩贏了。
四年前美國大選前夕,國內某網站曾發起一項數萬人參與的投票,結果是川普的支持率以3:1大勝拜登。當時英國市調公司YouGov也做了一項意向調查,發現亞太區8個國家/地區(香港、菲律賓、泰國、澳洲、馬來西亞、印尼、新加坡)中,只有台灣對川普的支持率高過拜登(42%比30%),台灣自此被稱為「亞洲川粉」基地。
一個曾發動對華貿易戰、反移民、對華人等少數族裔不友好的政治人物,為什麽會贏得這麽多華人支持者?
這首先當然是因為川普在某些方面恰好契合他們的價值觀,撥動了那根「心弦」,人們得以在他身上投射各式各樣的想象和理想,使得他們不去在意他那些攻擊性的冒犯行為。支持態度,其實往往是一種自我性格和價值觀的無意識表露。
川普「讓美國再次偉大」(MAGA) 的口號,帶有明顯的國家主義色彩,這是中國人熟悉的配方。與其說這像早先的「美國夢」,倒不如說更像「中國夢」:承諾復興國家,回到一個「我們」驕傲、掌控主導權的時代,激發起愛國情緒。
作為一個群體,華人總體上的價值觀其實偏保守,對國家、家庭、婚姻等方面的態度本來就更接近西方政治光譜中的右翼,偏好秩序而厭惡「混亂」,所以「白左」才成了一個負面意涵的汙名。簡言之,川普以本國優先、反移民、民粹化、反建制派、陰謀論、直率,都很合中國社會的口味。
在自由派眼裏,川普是一個撒謊成性、毫不掩飾歧視少數群體的爛人,但在川粉眼裏,他卻是秩序和道德的捍衛者,選民主黨才會導致混亂。曾有一位就跟我力辯:
川普白人至上這個帽子是誰扣的?我只看到他推崇憲法精神,遵從傳統價值觀,這些東西白人保持得好點,基督徒堅持得多點,不能因為這樣就說他白人至上。
拜登、柯林頓、希拉蕊這些民主黨人為什麽負面事件纏身,性醜聞、吸毒之類不一而足?因為民主黨打著平等自由幌子包庇縱容犯罪非法勾當,一直秉承這種理念,當然他們自己也會比較放縱。人類還是要約束自己有道德追求的。
他似乎沒有意識到,川普也「負面事件纏身」,但順著這個邏輯,在他看來,既然要守衛秩序和道德邊界,那麽反移民、反扶持舉措(那只會「養懶漢」)也就是「阻止墮落」的必要一步:
最近看辯論,我越來越覺得共和黨是授人以漁,而民主黨是授人以魚,他們這樣只能把美國福利搞垮。2010年的時候我就聽華人告訴我說美國好傻,都被非法移民各色人等吃窮了,確實福利已經大不如前。
歐洲各國接收難民初衷也很令人感動,可是後面負面效應那麽多,還是要想好怎麽一步步來。最近美國簽證有新政,HIB據說是薪資排列優先級,不再是隨便抽簽,這樣就是保證優秀的人優先得到機會,其實和大學憑成績錄取差不多,勤勉奮鬥、反感不勞而獲的華人就是和這些理念吻合的。
這也解釋了為什麽這些華人川粉不反感川普的反移民理念,因為他們覺得那只是「反對非法移民」,而自己作為勤勤懇懇的「模範少數民族」不是排擠的物件。不僅如此,中國社會反對接收難民、非洲等地移民的情緒十分濃烈。
雖然華人在美國社會是少數族裔,但很多人抱有一種等級制的錯覺:雖然「白人優於華人」,但「華人優於黑人」,他們自己是靠著個人努力走到這一步的(所謂「奮鬥逼」),因而還抱有一種特殊的公平感,尤為看不慣給黑人等弱勢群體的扶持政策,這樣一來,他們身為勞動者,卻反對給勞動者福利。這與雷根時代以來共和黨強調小政府、個人奮鬥的理念一拍即合。
當面臨一些復雜難解的問題時,中國人的心態似乎也寄望於有一個強有力的人站出來「力挽狂瀾」,重建秩序,而在這一點上,川普至少看上去「敢想敢幹」,比無論是拜登還是哈裏斯都更具備男子氣概乃至人格魅力。
在一次討論中,我一位頗有見識的大學師兄感慨:「美國這個國家的改變還是需要一個強硬的人。中國就更不用說了。雖然我個人非常不願意接受威權,但中國的現實,非得有個威權的力量,不管這力量是來自哪裏的,才可能改變中國。中國人的人性決定了這點。」
另一位已移民美國多年的師姐也力挺川普:「必須是川總這樣的才能打破敵人那強大的堡壘,你看媒體、學校、華爾街、矽谷、好萊塢……君子的聲音早被淹沒了,也拉不下臉揭露他們,與他們為敵啊。」
在她看來,美國政府已經被資本暗中操控,多元文化只是帶來了混亂和道德墮落,而秉持傳統美德的「好人」則忍氣吞聲,此時就只有像川普這樣的人才能傾聽到「人民」的聲音,打倒建制派,進行有力的反擊。
在此隱約可見的是一種無政府主義沖動,表露出身為普通人對正式體制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感,以及對多元文化的強烈不適,而把「回歸秩序」看作是當下困境的出路。
這種民粹主義的思路當然並不鮮見。且不說中國了,雷蒙·亞倫在1964年就曾指出,戴高樂癡迷於國家和民族的獨立,反復鼓動「真正」的法國團結在他身後,而只有由政客們主宰的那個「表面上」的法國才會反對他。可以說,戴高樂主義是一種結合了人民主權、凱瑞斯瑪型領袖和威權主義的統治形式,一種代表「人民」反對精英的意識形態。
到了這一步,人們就會進一步為這位領袖賦予光環。有人和我說,他支持川普,「就沖他馬不停蹄一天幾個州(原話如此)集會的敬業精神,體現出他對選民的高度尊重和對總統這個職位的敬畏」——他可沒把這理解為是對權位的迷戀。
有的人幾乎把他看作是一位具有儒家美德的政治家,愛國、清廉、堅守:「川普為了國家竭盡全力,鞠躬盡瘁,當總統期間每年只領1美元的薪資,不但要面對反對者的掣肘,還要跟fake news作鬥爭。在我看來,川普就是一個會重塑美國價值觀的偉人。」——說這話的,可也是一位高學歷的名牌大學畢業生。
和他的對手相比,川普的另一優勢是他強大的煽動力,能夠激發起支持者的強烈情緒。盡管這常常導致一種「榴槤效應」(喜歡的人很喜歡,不喜歡的則很厭惡),但不可否認,不少人之所以力挺他,恰是因為喜歡他的做派。
這一點在我周圍的人身上也體現得很明顯,某種程度上當然也是因為中國人畢竟並非他的選民,無須理性思考其政策對自己的直接影響,僅憑觀感,直覺上是喜歡還是不喜歡,也就行了。
一位大學生說,她非常喜歡川普,因為他的演講特別鏗鏘有力,很有「正能量」,一聽他講話就很受鼓舞,說不出的開心,還能順便學英語。
我不時聽有人說,「真是喜歡川普這老頭,真性情,沒一點遮遮掩掩的,想到什麽就說什麽」。在此,人們在意的不是他言論的對錯,而是「率真」,考慮到中國人對「政治正確」的普遍反感,他的做法反而會為他加分。
當他那些爭議言論受到反擊時,有時又反倒激起一些國人慣常對「遭受冤屈」者的同情。我一位朋友說:「我媽很同情川普,覺得他被抹黑、被醜化成無知的小醜一樣,太過分了,他肯定不是這樣的。」
凡此等等,都不難看出一些國人在做出選擇時更多依靠的是直覺和情感,而非對自身利益的理性認識。直白地說,就是看一個人是否「順眼」,但沒有細想他到底是不是失真自己的利益。
某種程度上,美國政治的玩法也一樣,林肯早就說過:「公眾的情緒就是一切。有了它,什麽都不會失敗;反對它,什麽都不會成功。任何左右公眾情緒的人,都比制定法令者或宣布司法判決者的影響更為深遠。」只不過,中國公眾的情緒,似乎尤為強烈。
當然,對絕大多數中國人來說,美國政治始終只是「隔岸觀火」,川普也就是一個方便投射自己情感、信念的物件,那與其說是真實的川普,倒不如說有助於我們重新認識中國人對理想政治人物的偏好,以及我們這個社會的政治土壤:如果中國出現川普式的人物,那將會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