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要俄羅斯法律」，自本月15日晚開始至17日，喬治亞首都提比里斯街頭，近萬名民眾手持喬治亞和歐盟旗幟聚集在喬治亞議會大樓之外進行持續抗議。與此同時，議會大樓內也在上演一出「大戲」。15日，就在格執政黨「喬治亞夢想」黨議會領袖姆迪納拉澤向議會闡明為何應透過【關於外國影響透明度法案】時，反對黨「公民黨」領袖葉利薩什維利突然沖上講台，一拳打向姆迪納拉澤。一時間，房間中充斥著呼喊聲與尖叫聲，多名議員圍攏至二人身旁，有人加入了混戰，也有人試圖將其分開。但有媒體記者表示，二人甚至到了走廊中仍在互毆。
當地時間2024年4月15日，喬治亞提比里斯，喬治亞議會多名議員鬥毆。視覺中國 圖
4月16日，議會大樓外的大規模抗議活動仍在持續。據塔斯社報道，格內務部特種部隊出現在提比里斯議會大樓附近，部份人員駐守在議員進出的通道門口，周邊還放有一門水炮。在抗議集會舉行的過程中，特種部隊曾發射催淚瓦斯驅散抗議者。前後兩日，共有25名抗議者被拘留。
4月17日，在議會大樓外的大規模抗議活動持續三日後，喬治亞議會一讀透過【關於外國影響透明度法案】。參與投票的83名議員全部投了贊成票，無人反對，反對派未參與此次投票。同日，喬治亞總統祖拉比什維利與歐盟國家以及美國、英國駐格大使舉行緊急會議，討論該法案以及格當前局勢。祖拉比什維利表示，她將否決【關於外國影響透明度法案】。不過，由於格總統並不具有實權，格議會可以推翻其對法案的否決。
議員互毆、民眾抗議、西方指責……對於喬治亞人而言，這一切都驚人地熟悉。【關於外國影響透明度法案】自去年2月被首度送出至議會後，就引發了國內外的各項爭議。該法律草案規定格境內每年有超過20%的資金來自國外的非政府組織及媒體機構登記為「外國代理人」（foreign agents），且應每年送出財務報表，否則將被處以罰款。法案提出者稱該法效仿美國相關法律，旨在保護國家主權和民主；西方國家與格國內反對派及其支持者則認為該法是俄羅斯相關法律的翻版，將成為執政黨鎮壓異見的工具，使得喬治亞背離「歐洲道路」。2023年3月9日，受國內大規模抗議及西方壓力，執政黨無條件撤回該法案。
【關於外國影響透明度法案】緣何能在喬治亞社會掀起如此巨大的抗議聲浪？時隔一年、即將於10月迎來議會選舉，執政黨為何於此時重推爭議性法案？在迴圈往復的爭論與抗議背後，喬治亞又面臨著怎樣的困境？
當地時間2024年4月15日，喬治亞提比里斯，示威者聚集在喬治亞議會前，揮舞著喬治亞和歐盟的旗幟，抗議重新引入「外國代理人法案」。視覺中國 圖
昨日重現？
4月3日，執政黨「喬治亞夢想」黨議會領袖姆迪納拉澤正式宣布，【關於外國影響透明度法案】草案將被再度送出至議會。在說明透過該法的必要性時，姆迪納拉澤表示，非政府組織正在破壞喬治亞的安全，尤其是將喬治亞拖入俄烏之間的沖突。
「他們積極參與了2022年（在喬治亞）舉行的所有抗議活動，這些活動的主要訴求是喬治亞加入（對俄）制裁並派遣格公民至烏克蘭作戰……今天，每個人都已經清楚，如果我們按照他們的指使和戰爭號召行事，我們的國家將面臨怎樣的結果。」姆迪納拉澤另外補充說，金錢背後總是帶有捐助者的利益，而「這些利益如果能夠與喬治亞的利益相吻合就好了」。
而法案的反對者則認為，該法是長期被指親俄的「喬治亞夢想黨」背離歐洲路線的例證，執政黨此時推出該法意在於今年10月的格議會選舉前壓制格國內批評聲音，將不利於喬治亞實作加入歐盟的願景。
事實上，這份法案早在去年2月時就曾被送出至格議會。當時，幾名在離開「喬治亞夢想」黨後成立政治組織「人民力量」（註：該政治組織於2024年成為正式註冊的政黨）的喬治亞議員提出了兩份涉及管理「外國代理人」的法案。
其中一份名為【關於外國影響透明度法案】的草案規定，格境內的非政府組織和大眾媒體每年如有超過20%的資金來自國外，就必須在專門的登記冊上登記，並且每年報告資金來源和其計畫目標，否則將被處以3800-7600美元不等的行政罰款。另一份名為【關於外國代理人登記法案】的草案則更加嚴厲，將法案適用範圍由非政府組織、大眾媒體拓展至自然人或法人，除對逃避登記者處以罰款外，還要求對其追究刑事責任，最高可被處以五年監禁。
相關法案一經提出便引發巨大爭議。在街頭，大批喬治亞民眾舉行抗議活動，一度與警方爆發沖突。議會內，法案的支持者與反對者也打成一團。國際方面，西方國家稱喬治亞提出的法案是「對人權的幹涉」，是俄羅斯「外國代理人法」的翻版，而俄方則對此予以堅決否認。最終，在多重壓力下，「關於外國影響透明度法案」在議會一讀透過後被執政黨撤回，而「關於外國代理人登記法案」則直接被否決。
2024年4月15日，與一年前極度相似的一幕再度上演。當日，喬治亞議會開始審議重新被送出的【關於外國影響透明度法案】。在法律事務委員會完成審議後，法案被送出至議會進行一讀投票。除去將「外國勢力代理人」一詞改為「為外國勢力實作利益的組織」這一變化外，最新送出的法案與去年的【關於外國影響透明度法案】並無不同。
同樣與一年前如出一轍的是，格執政黨如今面臨著反對派、民眾的大規模抗議以及西方的施壓。然而，這一次，執政黨似乎顯得比此前更加堅定。姆迪納拉澤表示，該法案計劃在今年6月格議會春季會議結束前透過。
對於執政黨為何在10月選舉臨近之際更為堅定地重推爭議法案，有分析認為，執政黨欲借助這項法律在選舉前對反對派的資金籌措進行監管，抵消來自由西方資助、與反對派有關聯的當地非政府組織的壓力，同時也是對該國整個政治體系進行壓力測試，可被看作對反對派資源和外部參與者反應的考驗。
此外，考慮到喬治亞已於2023年12月被授予歐盟候選國地位，在執政黨看來，這降低了重推法案可能給喬治亞加入歐盟的願景所帶來的地緣政治風險，抗議情緒也可能較此前更弱。即便喬治亞「麻煩不斷」、距離完成歐盟要求的改革仍有距離，西方也不願看到喬治亞「重回俄羅斯軌域」。
歐洲性Vs非歐洲性
除了對喬治亞執政黨重推【關於外國影響透明度法案】動機的擔憂之外，這份備受爭議的法案究竟是「美國版法律」還是「俄羅斯版法律」，似乎成為了整場亂局中更加頻繁出現的爭論。
2023年相關法案被首次送出至議會時，提出法案的喬治亞議員就曾強調，「外國代理人」相關法案的草案借鑒的是美國的相關法律。其中，被否決的【關於外國代理人登記法案】更是直接照搬了美國於1938年二戰期間推出的【外國代理人登記法】。當時，美國為防止納粹勢力等隱匿身份、在美開展宣傳滲透而頒布了該法案，也由此成為世界上最早開展外國代理人監管立法的國家。
除美國外，喬治亞「外國代理人」相關法案的發起人之一蘇貝瑞（Sozar Subari）還曾提到，包括英國、法國、加拿大在內的西方國家也有類似的法律。而喬治亞推行相關法律的目的與西方國家一致，即保護國家主權和民主。
2024年2月起擔任喬治亞總理、被稱為喬治亞「親俄鷹派」的科巴希澤日前也對該法案表示支持，同時將之與「歐洲性」聯系起來。
「對我來說，透明意味著歐洲性，不透明意味著非歐洲性。如果你（非政府組織及媒體機構）回避最起碼的透明度標準，甚至不願公布年度財務申報，這就極不歐洲。」科巴希澤說道。
該法案的反對者也將關註點放在了法案的「參考物件」之上。不過，在他們看來，喬治亞的【關於外國影響透明度法案】是俄羅斯【外國代理人法】的翻版，甚至直接稱之為「俄羅斯法」，其目的在於摧毀獨立的公共和媒體組織、壓制言論自由，並建立對公眾輿論的全面控制。
喬治亞近期重提「外國代理人」相關法案後，隨即引發美國與歐盟的強烈不滿。美國國務院發言人馬修·米勒4月16日表示，美國擔心這項法律會阻礙獨立媒體機構為喬治亞公民提供獲取高品質資訊的渠道，而透過該法將使喬治亞「偏離歐洲道路」。美方明確表示正在關註這項立法草案。「至於如果繼續推進，我們可能會采取什麽行動，敬請關註。」
歐盟也就此表示「嚴重關切」，稱確保媒體自由是民主的核心，同時也對喬治亞加入歐盟的行程「至關重要」。在4月12日格總理科巴希澤存取德國時，德國總理朔爾茨表示德方的批評「與上次相同」，希望該法不被透過。而科巴希澤則表示，格政府有權要求非政府組織提供最低程度的透明度，代表資助者行事的非政府組織的目標是影響喬治亞的政治發展。
被各方頻繁提起的俄羅斯也在4月初對此事做出了回應。俄總統新聞秘書佩斯科夫表示，幾乎所有國家都在打擊外國代理人，任何主權國家都不希望他國幹涉內政，這是正常的做法。他還稱，喬治亞反對派將該法稱為「俄羅斯計畫」是荒謬的，美國才是世界上第一個引入此類法律的國家。
盡管各方圍繞喬治亞日前推出的法律爭論不休，但喬治亞政治學家西哈魯利澤（Archil Sikharulidze）認為，無論是誰執政，喬治亞最終都會透過關於外國代理人的法律。「非政府組織曾經扮演的是社會團體的角色，而如今卻開始積極參與政治。當局希望透過這項法律了解他們的收入來源，然後在必要時將其用於自身利益。」
在道路之爭的背後
一如近年來格政壇的每一次動蕩一樣，「親俄」的標簽仍然是此次重推法案引爆輿論的關鍵因素。
自從發家於俄羅斯的喬治亞首富伊凡尼什維利於2012年建立「喬治亞夢想」黨、隨後戰勝薩凱許維利所在的「統一民族運動」黨後，喬治亞便開始在繼續推進其「重返歐洲」夢想的同時緩和與俄關系。
根據格方數據，2023年前6個月，喬治亞與俄羅斯的貿易額較2022年同期增長32%，總額達到13億美元。俄羅斯在喬治亞貿易總額中的份額已上升至12.4%，創下近16年來的最高水平。
然而，雖然格俄間經濟往來在「喬治亞夢想」黨執政時期有所恢復，但格民間反俄情緒仍較為強烈，加入歐盟、「重返歐洲」是格社會的主流民意。在此背景下，執政黨是否存在「親俄」傾向這一問題，總是能夠成功點燃格社會的情緒。
例如，在2022年俄烏沖突爆發後，喬治亞在聯合國譴責俄羅斯決議中投下贊同票，承諾配合國際社會各項制裁方案，但該國自身不對俄發起制裁，因為執政黨認為對俄制裁不僅對結束沖突無益，更將嚴重影響格葡萄酒產業、旅遊業以及進出口貿易，損害國家利益。但這一決定隨即引起反對派及其支持者的強烈譴責，格爆發多次大規模抗議示威活動，抗議者稱時任總理蓋瑞巴什維利為「俄羅斯的親信」，並要求其下台。
去年2月，在「外國代理人」相關法案的問題上，同樣的指責再度出現。然而，盡管反對法律的抗議活動規模驚人，但這並沒有使反對黨獲得更多支持。隨著引發爭議的法律被撤回，格街頭抗議活動也隨之平息。反對派試圖借助抗議浪潮解散議會，但最終未能如願。截至2023年底，根據美國一間智庫民調結果，「喬治亞夢想」黨的支持率已自當年3月的19%回升至25%，而最大反對黨「統一民族運動」支持率為13%。
長期以來，格執政黨與反對派圍繞「親俄」標簽不斷產生爭論。不過，喬治亞分析人士指出，盡管格政治中的兩極分化非常嚴重，甚至令歐盟將其作為該國爭取加入歐盟候選國所需要解決的關鍵問題之一，但執政黨與反對派間激烈的敵意掩蓋了二者間的相似性。事實上，執政黨與最大反對黨「統一民族運動」在地區安全和經濟問題的優先事項幾乎完全重合，其中就包括推進喬治亞加入歐盟。
喬治亞政治研究所所長卡卡奇亞（Kornely Kakachia）曾分析稱：「喬治亞政治中的分歧並不是西方國家那種基於意識形態的傳統意義上的兩極分化。我們所面臨的更像是（政客）個性驅動的兩極分化。他們只是互相咒罵，談論對手有多糟糕，卻從不談論真正的問題。」
來自德國佛烈德利赫·艾伯特基金會（Friedrich Ebert Foundation）的政治學家也在一項2021年的研究中指出，「喬治亞夢想」黨與「統一民族運動」這兩大爭鬥集團的政策共性多於差異。
與此同時，絕大多數喬治亞公眾以及不同政黨的支持者所關註的國家主要問題都是同一件事——經濟。喬治亞政治經濟學家埃拉澤（Ia Eradze）基於對民意調查的長期觀察指出，喬治亞人最關心的問題始終是經濟問題，例如，2023年11月中旬的一項民調顯示，對於目前格面臨的最重要問題是什麽，67%的回答都事關經濟。
「如果你看看我們的政治和政黨，無論是執政黨還是反對黨都沒有真正談論這個話題（經濟）。這是一個巨大的缺口。我不知道這種情況還能持續多久。」埃拉澤說。
政黨之間長期以來的相互攻訐讓喬治亞民眾日漸疲憊，對於執政黨與反對黨日益失去信任。2023年11月高加索研究資源中心（CRRC）進行的一項民調顯示，62%的受訪者認為，喬治亞現有政黨中沒有一個能夠代表他們的利益。
如今，【關於外國影響透明度法案】仍然未能逃離這一「親俄」之辨的漩渦，甚至可能使得格政黨之間的鬥爭進一步升級。喬治亞政治學家阿普海澤（Shota Apkhaidze）分析稱，執政黨與反對派間將會因該法出現激烈對抗。因為執政黨已經意識到他們無路可退，同樣的法案如果再次失敗，無疑將損害其聲譽。鑒於秋季議會選舉在即，這將是非常危險的。
澎湃新聞記者 侯丹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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