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墨
編輯/漆菲
年初驅逐印度駐軍的馬爾地夫總統穆伊茲，在4月21日的議會選舉中取得壓倒性勝利，改變了該國「朝小野大」的政局。
4月22日，馬爾地夫總統穆伊茲發表講話，慶祝執政黨贏得議會選舉。
馬爾地夫選舉委員會公布的初步結果顯示，穆伊茲領導的人民國家大會黨（PNC）及其聯盟黨贏得議會95個席位中的75個席位，達到總席位的三分之二以上，主要反對黨民主黨（MDP）則遭遇滑鐵盧，從之前的65個席位銳減至12個。
由於執政黨主張「馬爾地夫優先」，並尋求同中國加強合作，這場選舉被不少西方以及印度媒體炒作為「中印地緣競爭」。法新社聲稱，馬爾地夫民眾支持穆伊茲向中國傾斜，遠離傳統盟友印度。
半島電視台的報道標題：馬爾地夫的選舉結果是否意味著中國的勝利？
作為陸地面積僅298平方公裏、人口僅55.7萬的印度洋島國，馬爾地夫議會選舉為何能吸引全球關註？上台不到半年的穆伊茲何以大幅贏下議會選舉？
「打造反印的救世主形象」
馬爾地夫之所以能吸引全球「鎂光燈」，因為它越來越成為中印兩國在印度洋的角逐場。它處在繁忙的東西方航運線上，扼守著印度洋的咽喉。據估計，印度80%的能源進口和50%的對外貿易都要透過馬爾地夫附近海域。而中國從中東和非洲進口的大半部份原油，同樣也要經過該海域。
復旦大學南亞研究中心主任張家棟向【鳳凰周刊】指出，「不管中國還是印度，對馬爾地夫的重視程度都呈上升趨勢。」印度新德裏智庫觀察者研究基金會研究員馬諾吉·喬希則稱，「馬爾地夫對我們（印度）來說太重要了。中國可以在馬爾地夫做很多事來影響印度的安全。」
4月21日，穆伊茲在馬爾地夫議會選舉中投票。
自2008年擴大在印度洋的參與以來，中國越來越重視馬爾地夫的戰略價值，並於2011年在該國設立大使館。加爾各答大學政治學系助理教授阿西斯（Asis Mistry）向【鳳凰周刊】介紹說，前總統納希德執政期間（2008年-2012年），馬爾地夫面臨嚴重的政治經濟危機，中國在此期間進駐馬爾地夫，由此中印兩國在該國展開地緣競爭。
2013年亞明上台後，中國進一步加強同馬爾地夫的聯系，馬爾地夫還成為第一批響應中國「一帶一路」倡議的國家之一。在「一帶一路」倡議下，中國不僅幫助馬爾地夫建成該國首座跨海大橋「中馬友誼大橋」，還在住房計畫建設、維拉納國際機場改擴建等領域大力援助馬爾地夫。與此同時，亞明要求印度撤回在馬爾地夫的兩架直升機，還驅逐駕駛這些直升機的印度軍事人員。印度對此只能看在眼裏、氣在心裏。
中馬友誼大橋連線馬列與胡魯勒島和胡魯馬利島。
然而，亞明2018年下台後，他的外交政策沒能得到延續，繼任的蘇里赫政府不僅回歸「印度優先」政策，還故意放慢了中企的計畫行程，並擱置兩國的自貿協定。同一時期，馬爾地夫獲得來自印度的14億美元援助。兩國還加強防務合作，比如簽署了建造海岸防衛隊港口的協定，達成了水文測量協定等。
馬爾地夫前總統蘇里赫與印度總理莫迪。
風水輪流轉，蘇里赫在2023年步了亞明的後塵。當他下野後，其外交政策同樣遭到繼任者穆伊茲的排斥，後者還在選舉期間針鋒相對喊出「印度離開」的口號。
作為亞明曾經的親密助手，穆伊茲幾乎全盤繼承了他的外交理念，例如要求印度從馬爾地夫撤出所有軍事人員。穆伊茲也積極加強同中國的合作——今年1月，他率團訪華，同中國簽署了20項關鍵協定。當時有學者評價，有著工科博士背景的穆伊茲傾向於從實幹、技術的角度來看待對華關系，而非從意識形態出發。
穆伊茲曾意有所指地說，馬爾地夫不是任何國家的後院，是一個獨立的主權國家，而中國非常尊重馬爾地夫的主權及領土完整。此次議會選舉獲勝之後，穆伊茲更是表示：「我們是一個自豪的國家，熱愛主權和自由，我們也向國際社會展示了這一點。」
孟買大學國際關系與戰略研究學院助理教授布山（Bhushan R Thakare）認為，穆伊茲之所以能在議會選舉中取得壓倒性勝利，中國的支持發揮了關鍵作用。「由於上屆政府偏向印度，促使中國加大了對穆伊茲的支持。」布山向【鳳凰周刊】解讀說。
阿西斯指出，穆伊茲打造的反印形象事實上是一種民粹主義。「穆伊茲想將他以及人民國家大會黨塑造成一個反印度的救世主形象，以此在今年的議會選舉中斬獲更多選票。」
基本外交框架仍持中立
面對「親華反印」的標簽，穆伊茲並不認可，他多次在公開場合表示，自己不是「親中派」，也不是「親印派」，而是「親馬爾地夫派」，他做的所有決策，是為了馬爾地夫利益最大化考量。他還辯解說：「自己沒有采取任何可能導致馬印關系緊張的行動或發表任何言論。」
馬爾地夫經濟發展和貿易部長薩伊德也表示，對華友好合作不等同於部份媒體形容的所謂「偏愛」中國，穆伊茲政府堅定奉行「親馬爾地夫」政策。
張家棟認為，簡單粗暴用「反印」或者「親華」來判定穆伊茲及馬爾地夫的外交政策是不嚴謹的。「在南亞，除了巴基史坦，沒有國家算得上真的反印。他們即使對印度不滿，最多也只是不親近印度，與其保持距離。」他分析道，「南亞是個力量嚴重失衡的地區，印度一家獨大，其他國家就算聯手也難與之抗衡。反印的代價是極大的。」
得罪印度的代價，馬爾地夫已經有所體驗。今年1月，三名馬爾地夫高官由於不滿印度總理莫迪的一些行為，在其社交平台上留言，將莫迪稱為「小醜」「恐怖分子」以及「以色列的傀儡」。
這些言語猶如捅了印度人的「馬蜂窩」，引發該國民眾對馬爾地夫的強烈抵制，不少印度名人呼籲國人不要前往馬爾地夫旅遊。即使馬爾地夫政府出面澄清那些高官言論不代表政府，並將他們解雇，依舊難以平息印度人的怒氣。馬爾地夫政府的統計數據顯示，此事件之後，到該國旅遊的印度旅客數量出現斷崖式下跌，從第一大外國旅客來源國跌至第六位。
除了旅遊，馬爾地夫在食品、醫療、基礎設施建設以及科技產品等多個領域都依賴印度。今年3月，穆伊茲接受當地媒體采訪時承認印度是馬爾地夫重要財力支持，說印度「仍是馬爾地夫最親密盟友」，希望印度能夠為馬爾地夫采取債務減免措施。截至去年年底，馬爾地夫欠印度約4億多美元。
印度如此重要，莫伊茲為何不像反對黨那樣親近印度呢？張家棟認為，在選舉中，競爭雙方的其中一方必須同另一方有所區別，才能吸引選民。「但當真正上台治理國家後，這些政黨往往改變以往的激進策略，變得理性平胡。」
馬爾地夫最南端的阿杜環礁，部署在此的約25名印度士兵已經撤離。
印度班加羅爾大學政治學系教授蘇倫德拉（SY Surendra Kumar）向【鳳凰周刊】指出，雖然涉印話題是馬爾地夫選舉期間的主要議題，但並不意味著穆伊茲真的反印。蘇倫德拉指出，自2000年以來，馬爾地夫與其他鄰國一樣，總體對印度和中國都持平衡態度。「盡管穆伊茲會同中國加強合作，但他需要印度（貿易、投資和旅遊業）來實作馬爾地夫經濟的長期增長和繁榮。」
布山也認為，盡管當前馬爾地夫的外交政策表現出親華傾向，但考慮到更廣泛的利益，其不太可能危及與印度這樣的地緣政治天然盟友關系，穆伊茲基本的外交框架還是會保持中立。「穆伊茲在外交上必須采取明智的行動，不要傷害或失去任何朋友，不要步巴基史坦的後塵。」布山分析說，「作為南亞和印太地區的大國，印度也不會貿然采取打壓行動，因為印度洋地區的所有國家對我們來說都具有戰略重要性。」
在阿西斯看來，穆伊茲雖然承認了印度對馬爾地夫的重要性，但其潛在的地緣政治和戰略傾向似乎更加有利於中國。因此，他建議印度應該調整對馬爾地夫的外交方針，與穆伊茲進行建設性接觸。
蘇倫德拉則指出，印度應該以務實的態度去審視馬爾地夫深化親華政策的原因，並建議印度下一屆政府把重點放在深化與鄰國的關系上。「如果不這樣做，以後有鄰國以犧牲印度為代價來深化親華政策，就不能怪他們了，只能怪我們自己。」
在張家棟看來，馬爾地夫的反復橫跳恰恰是小國生存的智慧。「我們不要總以為小國政治都是被大國擺布，如果馬爾地夫不在大國之間來回跳一下，它還有價值嗎？大國還會給它那麽多援助嗎？」不過，張家棟也表示，小國要在大國之間不斷偵錯自己，而這個偵錯也是外交政策的變化。
內政才是影響勝選的關鍵
雖然外交非常重要，但張家棟和蘇倫德拉都認為，內政才是決定莫伊茲兩次勝選的關鍵因素。
據【馬爾地夫日報】分析，馬爾地夫民眾在此次選舉中最關心的還是民生問題。選舉前，穆伊茲告訴民眾他將在５年任期內解決民眾最關心的住房問題。他因此呼籲選民不要選擇日夜反對政府的人，否則其政府將難以早日解決這一問題。
張家棟認為，去年蘇里赫之所以無法連任總統，主要是因為前幾年新冠疫情的打擊，「疫情幾乎摧毀了馬爾地夫的經濟」；而執政黨目前的勝利在於穆伊茲執政近半年來，內政處理得還不錯，選民對其依舊有新鮮感、有期待。
除了民生問題，「民心求穩」也是穆伊茲大勝的原因之一。蘇倫德拉認為，過去四至六年的政局頻繁更叠，削弱了馬爾地夫的經濟。人民國家大會黨總統特別顧問阿布都·拉辛也表示，選舉結果表明馬爾地夫人不希望國家再次陷入政治不穩定。
2008年，馬爾地夫終結了時任總統加堯姆長達30年的獨裁統治，走上了民主選舉道路。但十幾年來，該國政局頻繁更叠，民眾反受其亂——該國不僅總統更替頻繁，議會也經常「你方唱罷我登場」，導致總統與議會長期處於敵對狀態。
2012年馬爾地夫爆發騷亂，一名反政府抗議者向警察投擲催淚瓦斯罐。
代表民主黨的納希德在2008年贏得總統大選，然而時隔一年，民主黨在議會選舉中失利，納希德施政由此受阻。隨著加堯姆的支持者、伊斯蘭主義者的反對日益增加，馬爾地夫在2012年爆發大規模軍事嘩變，納希德被迫下台。之後納希德在2015年被控違反該國反恐法，被判處13年監禁。
2013年，加堯姆的弟弟亞明贏得大選，登上總統寶座。但好景不長，他在2017年遭到盟友的背刺，失去在議會的多數優勢。面對如此局面，亞明試圖透過逮捕反對黨領導人和拒絕遵守法院命令來確保自己的任期，這引發印度和西方的嚴厲批評。最後，同納希德一樣，亞明也被法院關進監獄，不過他的罪名是洗錢罪。
遭到驅逐的馬爾地夫前總統納希德（右）。
2018年，蘇里赫接替亞明上台執政，並在2019年的議會選舉中贏得多數席位，但由於執政黨內部的爭權，導致民主黨出現分裂，從而在總統大選中失利。
如今連贏兩場選舉的穆伊茲，也將面臨和蘇里赫同樣的困境。亞明的支持者指責穆伊茲過河拆橋，完全不顧及亞明是他的老上司。在莫伊茲贏得總統大選後，亞明在去年11月成立了新黨「人民民族陣線」（PNF）。該黨骨幹、前內閣部長馬利赫宣稱，PNF將成為下一個執政黨。
馬爾地夫新政府依然面臨挑戰。
談到政局頻繁更叠的問題時，張家棟認為，主要因為該國選民對政府的期待太高了，這也是其政治素養不夠成熟的體現。「如果是一個成熟政體的選民，他們大概不會對政府有特別高的期待。」不過，張家棟坦言，馬爾地夫連續多次實作和平選舉、政權和平交接，「這對一個新興的國家來說，已屬不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