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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與政治的變奏,在今天如何看待「兩個美國」

2024-07-06電影

6月29日,第20期三聯學術論壇「兩個美國:文化與政治的變奏」在北京三聯韜奮書店舉行。華東師範大學法學院教授田雷、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趙曉力、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歐樹軍,三位學者就「兩個美國」在過去、當下與未來的展開及其影響展開對談。論壇由北京大學法學院助理教授左亦魯主持。

論壇現場,左起:左亦魯、歐樹軍、趙曉力、田雷 圖/三聯書店提供

今年年初,歐樹軍的新書【失衡的利維坦:美國分裂的文化與政治根源】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發行。書中第一章便以「兩個美國」為題,提出在過去的20世紀,美國逐步成為西方世界的領頭羊以及後冷戰時代唯一的全球性超級大國。「與此同時,美國自身的政治、經濟、社會、思想、觀念、文化都出現了分裂,經濟社會結構的分化,思想觀念、政黨政治、國家治理的兩極化,孕育了一個失衡的利維坦。」

歐樹軍在書中還認為,20世紀60年代中期至今,「一個美國」又重回「兩個美國」:這次的主角是自由主義與保守主義,雙方都試圖將美國歷史從兩百年拉長至殖民以來的四百年,把各自版本的「美國例外論」追溯至「兩個新英格蘭」:自由主義的美國例外論延續了「新英格蘭例外論」,將新英格蘭視為不同於舊歐洲的新大陸,將美國視為個體自由和民主意願的示範區,所謂「美國就是世界」;保守主義的美國例外論延續了「新舊英格蘭同源論」,將新英格蘭和美國的體制、制度和道路溯源英格蘭和歐洲,將美國視為共和主義的保留地,是以「美國只是美國」。雙方緊緊圍繞「一個少數族裔的美國與一個多數白人的美國」展開鬥爭,卻心照不宣地竭力繞開「一個(多數)窮人的美國與一個(少數)富人的美國」。

「總之,正是收入分配的嚴重不公和階級分化的日益加深,讓美國在晚近40余年,尤其是21世紀第一個20年中變成了一個‘無共識社會’。對於世界各國而言,美國社會的分裂所形成的‘無共識社會’並不是有益的經驗,而是需要記取的教訓……這個「無共識社會」將會走向何方?這也許是留給整個21 世紀的大問題。」歐樹軍寫道。

「美國正在變成一個非常慢的國家」

當天參會學者都有過長時間在美國工作訪學的經歷。論壇開始後,他們先就談了各自對美國的觀感。歐樹軍最近一次訪美是2019年秋季,並經歷了2020年年初新冠疫情全球爆發後美國國內疫情處理方略的重大調整。「我最大的觀感,美國正在變成一個非常慢的國家。」

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歐樹軍

「當時下了飛機來到住處,就去小鎮上辦電話卡,一張電話卡竟然辦了5個小時,楞是沒有辦完?!我們實在不明白,為什麽在中國可能五分鐘就解決的事情,在那兒卻需要5個小時。費孝通先生1976年訪美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個高效率的現代國家,和現在形成了很大的反差。當然我也看到了川普和拜登第一次競選時的狀態,我記得拜登是在千呼萬喚的狀態下,才出來對‘黑命貴’運動發言。我當時的觀感跟昨天(美國東部時間6月27日)的辯論是一樣的,就是那麽一個狀態。」歐樹軍說。

田雷在2008年至2010年間在美國訪學。「2008年9月份剛到美國時,趕上了大選季,民主黨的歐巴馬對陣共和黨的麥肯。現在回頭去看,感覺那個時候美國的民主好似突然進入到一個新的歷史時期,竟然選出了歷史上第一個黑人總統,也許未來再過幾年還會有一個女性總統。一轉眼,歷史從那個時候憲法的議程走到了另外一條道路上了,這是我挺大的感觸。」

華東師範大學法學院教授田雷

田雷介紹說,回國後便著手轉譯布魯斯·阿克曼的【美利堅共和國的衰落】。「其實我在2010年秋天開始轉譯這本書的時候心裏還有些打鼓,作為年輕學者我不希望被貼上某個標簽,當時法學界總體上還不認為美國的共和制已經產生了危機。」

清華大學法學院教授趙曉力

2001年,舉世震驚的「9·11事件」發生前兩個月,趙曉力去到美國訪學。在他看來,「上世紀80年代,我們關於美國印象其實只是‘一個美國’的印象,就是自由派的美國印象,這其實跟我們真的去美國之後的印象是有落差的。實際上當時我從機場一出來,第一印象就很奇怪,美國的路邊怎麽會有垃圾呢? ‘9·11事件’發生後,小布希在發表演講說的話令我印象深刻,‘你不跟我們一道,就是跟恐怖分子一道。從今天起,任何一個繼續窩藏或支持恐怖分子的國家將被美國視為具有敵意的政權。’這絕對是之前林達在【歷史深處的憂慮——近距離看美國之一】(1997年出版)中傳遞給我們美國的印象是不一樣的。」

「需要找到一種新的認識美國的思想資源」

回到「兩個美國」的論壇主題,歐樹軍從政治哲學的角度,梳理了過去60年間美國國內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在敘事上的論爭,並認為某種意義上說美國自由派和保守派的分裂也已經走到了一個大周期的終點。「在今年拜登和川普的首場辯論中,我們看到了兩個老頭間的唇槍舌劍,其實這場爭論在美國已經持續了至少60年。」

「說起來,不論是川普還是拜登,他們都是嬰兒潮的一代人,是美國在二戰後出生的這一代人(拜登生於1942年,記者註)。大概是從1964年開始,民主黨在南方傳統的鐵票州,有五個州被共和黨拿到了,而且從此以後就幾乎再也沒有變過,至今也是共和黨的鐵票州。而與之相對應,要強調的是這個‘對應’往往被忽略,就是東北部的六個州,相當於美國的興國之地,變成了民主黨的鐵票州,而它們原本是共和黨的票倉。」

歐樹軍認為,要理解美國政治尤其是對外政治的變化,關鍵在於觀察它實力的變化。「今天我們要認識美國的話,當它看成是‘一個美國’的時候,這個美國是近100年來的美國,它曾經被視為一個理想、一個目標。不管它有多少不美好的東西,我們總是要學它好的東西。當然,支撐這個美國的背後是它強大的工業化組織、生產能力。二戰時,美國總統羅斯福曾說要有一萬架戰鬥機來保衛美國的安全。到現在,這個數量也沒有降低,美國還有1.3萬架戰鬥機。」

「當然,美國實力也在下降,它遇到了跟當年英國稱霸全球後一樣的問題,在維持世界霸權時,花費越來越多。如果川普2.0時代真的到來了,美國的盟友們首先要考慮最直接的議題就是增加國防支出,因為這是川普的一貫要求,只要我當選,你們不能讓我平白出兵,不能再心安理得地接受我的核保護傘。而這恰恰暴露了美國的衰落,它的錢不夠了。如此現實主義強調自身國家利益和民族利益的美國,的確和我們之前看到的自由主義、國際主義的美國是不一樣的。其實從‘9·11事件’發生後,這多少已經顯示了美國在某種程度上喪失了保衛自身安全的能力,大家就開始反思有‘第二個美國’,另一個美國。而在今天,不少人,尤其是年輕人,已經把美國作為要超越的物件,認為過去四十年我們對‘第一個美國’的理解要翻篇了。」歐樹軍說。

田雷在發言時認為,之所以今天會去討論「兩個美國」,正反映出之前的美國觀站不住腳了。「之前我們的一個美國觀是從羅斯福新政以來,大概從1930年代初之後到1940年代的那個美國,是威廉·曼徹斯特【光榮與夢想】中的美國。而現在的美國則是測不準的美國,是1970年之後各種各樣政治力量塑造出的美國,是‘不光榮、沒夢想’的美國。因此我們需要找到一種新的認識美國的知識或者說思想資源。」

在田雷的新著,今年三月出版的【八十七年:美利堅的創制(1776-1863)】中,作者將美國建國至林肯作為第16任總統發表葛底斯堡演說,這八十七年來的若幹政治鬥爭和關於憲法的論辯,以及不同的政治人物在不同時期做出的不同努力,作為主要的研究物件。既在歷史的縱深中梳理制度形成的來龍去脈,實事求是地展示各種力量在歷史重大關頭的選擇,並且不忽視歷史行程中的偶然和復雜,進而組織起對美利堅創制的討論。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王希評價該書,「直接挑戰了美國學界普遍接受的憲法史分期結論,以中國學者的視野重構美國憲法歷史的關鍵時刻」。

今次論壇上,田雷也談了自己新書寫作的初衷和現實觀照。「我是用美國這八十七年的歷史作為經驗的材料,或者說是作為觀察的樣本去探討美國的政治秩序在一個時間的維度裏是怎麽形成的。但我現在特別害怕遇到這樣的提問,比如今年誰能當選,當選後會怎麽樣?實際上,我一直覺得說美國現在處在憲法危機也好,憲法失序也罷,但實際上有點像‘依法而亂’的狀態。你不能說他們沒有遵守憲法,總統還要出來辯論,四年了還奔出來競選,即便是川普當選了,也不構成對大選結果從憲制意義上的挑戰。美國文本意義上的憲法是改不了的。」

「故事場景中往往有最重要的資訊」

在論壇最後一個環節,三位學者從法律與文藝的視角談了各自的體會。趙曉力認為如果不依賴好萊塢電影和美劇等娛樂方式,而是從美國文學中了解美國,19世紀的美國文學會很有幫助,「比如赫爾曼·麥爾維爾的小說【白鯨】。而說到當代美國文學,我首先會想到著名短篇小說家雷蒙德·卡佛,他被譽為‘美國的契訶夫’,在上世紀70年代的作品中已經在寫一個不一樣的美國。其實按照他的風格,寫的是他們那一代美國人或者他那個階層的日常生活。」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卡佛的第一本小說集中有一個短篇【這麽多的水,這麽靠近家】,描寫了一個非常讓人不舒服的場景:四個釣魚佬發現河裏有一具女屍,他們只是把女屍拴在河邊,然後繼續釣魚、喝酒,甚至在河裏清洗餐具。過了兩三天後,才在回家的路上順道去警察局報案。你會發現這個故事很難納入任何一種敘事裏的美國,他書寫了一個在非常光鮮亮麗的好萊塢影視作品之外,還有一個廣闊的不為世人所註意的世界。」

「當然,近些年J.D.萬斯自傳體性質的小說【鄉下人的悲歌】寫得也不錯,他寫了美國愛爾蘭裔四代工人階級的故事,拍成電影後變成了一個家庭故事。類似的還有阿莉·羅素·霍赫希爾德的訪談錄【故土上的陌生人】,挖掘了當下美國社會中保守派人士內心的深層故事,向我們展示了此前不太為人所知的美國社會的一個面向。你會發現,原來自由派學者實際上也不了解有另外的美國。」 趙曉力說,「我們能不能從一部文學作品或者影視作品中去理解一個國家,關鍵還在於你要‘會看’,這要靠訓練自己可以在別人看不到問題的地方發現問題,需要讀者或者說觀眾提高自己的修養和視野。對於一些影視作品,其實不能僅僅去看它前台發生的故事是什麽,故事場景中往往有最重要的資訊。」

歐樹軍則分享了自己看美劇的感悟。「同今天討論的主題直接相關的,我首先會想到【24小時】,總共八季我一直追到最後。主角作為反恐戰士,以國家安全的名義不斷地挑戰美國之前建立的法律正當程式,沖擊既有的對犯罪嫌疑人權利保護的原則。此外,對美國政治鬥爭揭示得最充分的自然是【紙牌屋】;反映資本對國家深層控制的,【西部世界】是一部佳作,它也對人工智慧社會的到來給予了反思;這兩年我印象最深的美劇是【東城夢魘】,懸疑題材卻把一個鐵銹小鎮的破舊氛圍描繪得淋漓盡致。其實在我們學生時代看的【老友記】,它也揭示了‘兩個美國’,現在回過頭去看它反映的紐約生活是禮崩樂壞的生活。」

「我看的美劇不多,但在【老友記】中川普就出現過。錢德勒和莫妮卡偷偷打著開會的旗號去外地幽會,但是他們都提到在等電梯時看到了川普,現場觀眾聽到這有笑聲,但我們當時還get不到他們在笑什麽。」田雷在發言時另辟蹊徑,從中國國內影視劇中所展現美國的角度切入,「其實在【北京人在紐約】中,在展現曼哈頓的大全景中就出現過川普大廈。」

「疫情前,我重看了一遍【北京人在紐約】。記得有個橋段是姜文飾演的王啟明,他的格陵蘭制衣公司第二天要開張,就預先演練一遍自己做老板要怎麽向員工訓話。大概的意思是,‘我是老板,我僱用了你們,所以我就是爺爺,你們就是孫子。孫子天然是親爺爺的,或者爺爺罵孫子一下這都很正常,因為是我給你們這碗飯吃。’後來我就把這個場景作為素材援引在一篇寫美國的文章裏。」

「上世紀90年代央視播放【北京人在紐約】時,大部份中國人並沒有把這部電視劇當悲劇看。我們從電視劇裏看到的是光怪陸離的曼哈頓,是之前沒有看到過的東西。現在再去看,大家的共鳴點可能完全不一樣了。當初我們的共鳴點是王啟明,他在國內已經個大提琴家,到了美國發達市場經濟、個人主義的社會,他的轉變和奮鬥。」田雷表示可以將【北京人在紐約】、電影【中國合夥人】,包括旅美作家林達「近距離看美國」系列叢書作為曾經的中國人是怎麽看待、理解美國的研究素材,「它們都構成文化史、思想史的一部份,很值得我們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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