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西帕克
南韓電影大師李滄東,導演生涯超過二十年,僅有六部長片問世,而2018年的這部【燃燒】則距離他上一部作品,整整過去了八年。
在坎城拿下場刊最高3.8分(滿分是4.0),影片的評分會有這麽高,不是沒有理由的,李滄東的六部作品,四部在豆瓣8分以上,另外兩部也都是7.6分往上,而且幾乎每部作品都會入圍坎城或是威尼斯,所以【燃燒】是站在李滄東作品部部好口碑的歷史和觀眾們的高期待之上的。
再者,村上春樹【燒倉房】+威廉·福克納【燒馬棚】的原著改編,也為【燃燒】奠定下了良好的文本基礎。村上春樹作品裏那種不給你揭露一切、留下想象空間的余味,再加上威廉·福克納曾經拿下歐·亨利獎的這部小說中細致深入的人物、心理、階級刻畫,也使得【燃燒】有了更為豐滿的故事可能。
而李滄東在電影裏對懸疑成分的強化,也讓這個關於「燃燒」和「女孩」失蹤的故事,得以吊起更多人的胃口。
然而隨著豆瓣評論的增多,本片的評分卻不增反降,坎城時各路大V和影評人在豆瓣給本片打出了9.2分的高分,而在一天之內,隨著普通觀眾評分的增加,本片已跌至8.1分。雖然依舊是高分,但顯然已光環不再。
對於不少觀眾來說,電影中曖昧不明的敘事,沒有充分解答的懸疑,以及李滄東含糊不清的立場,讓很多人無法獲得【素媛】(豆瓣9.1分)那般直接強沖擊力的觀影體驗。
而對筆者而言,李滄東的手法則如同一股暗潮,需要在看片後再細細品味,發現其中不能明說卻細思極恐的真相。
在本片中,我們看到的其實是李滄東接連不斷丟擲的各類問題,包括了宗教、階級以及人的本性,但卻不給出其中的關聯與解答,靠三個人的故事,支撐起一張「隱喻」的大網。
【燃燒】改編自村上春樹的小說【燒倉庫】,講述了一個模棱兩可,沒有結論的失蹤故事。電影也被明顯劃分為失蹤前後的兩個階段,前半段幾乎完全忠實原著,講述了一個類似【祖與占】般兩男一女帶有些曖昧的愛情。
後半段女主角申惠美失蹤後,則加入大量調查和懸疑的成分。兩個部份有大量前後呼應,並夾帶了不少李滄東的個人私貨。
雖然故事大綱采用了村上的小說,但主角李鐘秀的背景故事,則來自威廉·福克納的【燒馬棚】,是一個對父親極端不認同的農家小子,幻想著自己能成為作家,李滄東借他自己的口,確立了其福克納小說主角的形象。
另一頭的Ben,則被說成是費茲傑羅筆下的「大亨小傳」,一個暴富又神秘的年輕人。
全片的轉折點也出現在第一部份結尾的時刻。Ben向李鐘秀坦白了自己兩個月就會燒毀一座塑膠大棚的犯罪愛好,並表示雨後的洪水總是一視同仁,沖走一切,而他燒毀大棚其實並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首肯,是一種毫無緣由的欲望。人性之惡突然在鐘秀面前展開。
在確定了身邊沒有塑膠大棚被燒毀後,鐘秀發現這一切可能僅僅是Ben的又一個「隱喻」,真正被燒毀的無用的大棚可能正是失蹤的惠美。
於是,電影轉向了偵探片,惠美成了受害者,李鐘秀成了偵探,而Ben則成了嫌疑人。三個角色不同的命運與動機,也成了電影相較於原著最為顛覆和出彩的部份。
在李滄東的電影中,總是會有大量的宗教暗喻,在【密陽】中便借著申愛的口,質疑上帝的存在。
在本片中,則借用Ben,展示了又一個在各類宗教中被反復提及的形象——惡魔,即史蒂文·元飾演的Ben,這個處於全片中心的角色。
在大量的宗教傳說和流行文化指涉中,惡魔總是被描寫的衣冠楚楚,蠱惑世人,在滾石樂隊那首經典的搖滾歌曲【同情惡魔】中,曾對魔鬼有這樣的總結「我是一個富有且有品味的人,數千年行走於世,以偷竊人的靈魂和信仰為生。」這一切,恰好符合Ben的設定。
李滄東用大量細節,鋪陳了Ben對生命本質的不屑。其將做菜比喻成向自己獻祭,展現了他內心的殺手本質,甚至自比為神靈。
而他偷出惠美心中魔術的表演,則是惡魔偷取人信仰的直觀呈現,而他做的任何一切,也僅僅是因為「好玩」。這一點,直到他將受害者比喻成無用的塑膠大棚而達到頂點。
在另一邊,劉亞仁飾演的鐘秀則上演了一部【迷魂記】式的偵探故事。與原著小說中主角對消失的女孩毫不在意不同,片中的鐘秀對惠美陷入了一種完全的迷戀狀態。
男人總是會戀上他們幻想的女人,正如同【迷魂記】中的詹姆士·史超活沈迷於一個不存在的死去的女子,並試圖將真實的金·諾瓦克打扮成他想要的樣子。鐘秀對惠美的迷戀,也正是這樣的情況。
鐘秀因為一夜情而迷戀惠美,在一次次自慰中確立惠美在自己心中的形象。甚至在調查惠美的失蹤時,他對於惠美過去的記憶是缺失的,甚至在調查時也必須一次次確認那口井的存在,來確定感情的的真實。
如同影片開場吃橘子啞劇的隱喻一樣,惠美必須相信自己很想吃橘子,才能演出啞劇,而鐘秀則必須相信自己很愛這個他並不了解的女人,才能繼續扮演偵探。宗瑞對於惠美的認知是片段式的和割裂的,這其中,其實並沒有真正的愛情。
甚至鐘秀如此努力的去追尋惠美的下落和真相,可能都是來自其當初不能留下母親的精神補償。而他假想的敵人Ben,則成了又一個道德敗壞,不願承認有罪的「父親」形象。
由新人全鐘瑞飾演的惠美在李滄東的鏡頭下,用一場夕陽下的裸舞帶來了全片的高光時刻,也讓鐘秀第一次確定了自己對惠美的愛。在這個關鍵段落中,李滄東用逆光下的音樂和身體,展現了惠美的自由魅力。
但之後音樂驟停,舞蹈繼續,再轉空鏡,則一股虛無與憂傷暗生,仿佛印證了惠美之前,有關於人為何存在的設想。這之後,她也真的不再存在,只為這一支舞而活,便「像晚霞一樣永遠消失」。
如同【奇遇】中的安娜,在電影的後半段,惠美成了主角追尋的麥高芬,她的失蹤推動了兩位男主間的角力。也正是因為這樣將女性作為敘事推動力的「物化」,讓本片遭到已凱特·布蘭切特為首的評審團的不滿,痛失了在坎城獲獎的機會。
李滄東借鐘秀的眼睛,展現了惠美完美的身體,卻沒有給予女性真正講述自己生活的空間。但如同希區柯克一樣,導演提出了對鐘秀動機的質疑,已經足夠。
畢竟,在拍完【密陽】和【詩】兩部女性題材電影之後,他也確實需要換回自己誠實的男性視角。也許他也認清,只有女性導演自己,才能真正拍出女性話語的作品。
隨著調查深入,鐘秀對Ben的指控有了更多的證據,但也有了一些懷疑。貓真的存在嗎?惠美真的死了嗎?沒有證據真的能給一個人定罪嗎?我們透過鐘秀視角看到一切,就是事物的本質嗎?
導演給出了一些表象,暗示了兩個月一次謀殺的輪回。雖然沒有真正的解答,但事實上,他卻已指出了問題的所在。
李滄東偷師黑澤明的【天國與地獄】,靠著一個失蹤的人,串聯起同一座城市的兩個世界。而由以地理位置的高低暗喻階級。Ben與自己的受害者總是有明顯的階級差異,他身居別墅高樓,俯瞰世人。
雖是魔鬼,卻覺得自己可以有上帝般的權力,決定人的命運。他靠近下層人,卻並不真正在意他們的生活,因他們平淡又無意義的人生,而感到無聊,僅僅將他們視作獵物。被Ben殺害的惠美,僅僅住在低矮的房間中,等待著每天轉瞬即逝的光亮。沒有依靠,也沒有未來。
早在上世紀末本世紀初時,李滄東便以一部【薄荷糖】,反思了光州事件歷史對南韓年輕人的迫害。轉眼過去了近20年,主角已是薄荷糖的下一代。他們早已忘卻了歷史,安然生活在被人為劃分的階級中。
一邊如惠美和鐘秀,因為父輩的失敗而一事無成,甚至身背債務,他們不至於有肉體的「little hunger」,但卻空虛迷茫,時刻被精神的「great hunger」所圍繞;另一邊是靠著上一代占有的大量資源的Ben,成為位居天堂的惡魔,如同蓋茲比一般終日派對。Ben們的每一個微小的決定,則能左右無數底層人的生死,而不幸的是「如今的南韓有太多的蓋茲比」了。
全片結尾,Ben收獲了與蓋茲比一樣的命運,被他曾經輕視的下層人用刀捅死。只是小說中的蓋茲比代表著戰後在美國夢影響下的新貴族階層的失敗與幻滅。而【燃燒】中鐘秀捅死Ben代表的是如今南韓底層人既迷茫,又隱約覺得不公的普遍心態。
馬洛說,真正完美的偵探,永遠不會將自己的情感帶入案子,但本片中的鐘秀早已走的太遠。以謀殺制裁謀殺,無疑是錯誤的,但在這個警察毫不在意,階級又已固化的時代,這也許也是唯一的反抗。
電影在這裏結束,沒有交代惠美失蹤的真相,也沒有交代鐘秀的未來。但其實,這並非是什麽真正的開放式結局,因為二人的結局其實早已註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