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伊朗。
一間破敗的公寓裏，一個盲人，正試圖用濕透的衣服蒙住臉，自殺。
他越纏越緊，越纏越緊，就在快要窒息時…
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傳來…
他掙紮著把頭套取了出來，大口呼吸…
原來，外面正值工人抗議，被拖欠了四個月薪資的工人，在大規模抗議。
各種力量角逐與纏結，死的死，傷的傷…
有一個女人，打死了一個警察，正在被抓，所有人都在找她…
警察詢問一番後，什麽都沒發現，離開了。
但分明，在房間的角落裏，一個女人，躲在桌下，全身發抖…
就是那個被抓的女人！
女人以為盲人看不見，但其實，他早已感受到了什麽…
兩人就這麽東躲西藏，到了晚上…
晚上，男人摸索著做好了飯。
他吃了一半，朝空氣輕輕喊了一聲：一天了，你要不要吃點東西？
女人在訝異中應聲落淚，繼而嚎啕大哭，說起了自己的經歷…
原來，她被拖欠了四個月薪資，慌亂之中，她被誤以為就是那個射殺警察的人…
但其實，她什麽都沒做…
一路顛沛流離，她還和兒子走散了，她非常擔心孩子會遭遇不測…
沒等她講完，門外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女人驚慌失措，一緊張，癲癇犯了…
她渾身發抖，痛苦蜷縮在地，嘴唇不停發出聲音…
而此時，敲門聲越來越大…
男人慌了。
他一個接近全盲的人，怎麽能把女人運回房間，又怎麽不被警察發現？
以上這個片段，來自2022年9月7日威尼斯電影節上映的伊朗電影 【高墻之外】 。
這部電影，曾提名第79屆威尼斯電影節主競賽單元金獅獎。
網友評價： 它讓我再一次看到電影可以隱藏的能量。故事並不復雜，卻拍得如此精妙，錨點起落精準，敘事和情緒全被盤活，在狹窄陰暗的房間裏升騰，看到最後熱淚止不住地流…
這部電影故事並不復雜，場景也很簡單，全是室內戲，全靠男女主的互動撐起來。
但音效和剪輯轉場都被玩瘋了。
敲門聲，尖叫聲，慟哭聲，械鬥聲，窗外門外無時無刻的警笛聲，槍聲，爆炸聲…
時不時完全模糊的視覺效果，模仿男人的視角，讓觀眾也情不自禁陷入無助與焦躁…
有一個場景，讓人印象深刻：一個旋轉樓梯。女人時不時從這裏逃走。
但無窮無盡的樓梯，錯亂的腳步聲，仿佛是一個永遠醒不來的夢魘…
怪不得網友評論： 看完得了樓梯恐懼癥和敲門恐懼癥，癲癇仿佛從女人身上傳染給每一個觀眾，我被這部電影狠狠強暴了，這簡直是一種虐待…
這種身臨其境的視效音效，讓人感受到一種無形無名卻無處不在的壓迫。
比如總有來路不明的人，隨時破門而入，哪怕沒有證件，哪怕是深夜…
比如送來一些打發的食物，與其是送食物，不如是監控…
他們進屋審問的方式，也頗有意思。
無論是誰，無論清不清白，都會先被指認有罪。
然後從你的話裏找茬，試圖揪住一些莫須有的芝麻事兒定罪。
有一次盲人忍無可忍：就算我想做點什麽，我一個瞎子，又能做什麽呢？
對方立刻來了勁：你想做什麽？你這話是什麽意思？瞎是不是你隱瞞的一個借口？
這根本是一場沒有邏輯的審問。
在長時間黑白顛倒的審問中，誰都會有破綻，按照這個審法，沒有誰是無辜的…
但這樣荒誕的事情，讓人並不陌生。
因為這樣的歷史，早已在不同國家不同文化中，上演過無數次…
人類發展至今，構建無數的制度，制定嚴格的規則，權衡利弊，制度與規則的頂峰，通向權力。
但很遺憾的是，權力最終通向的，往往不是文明，而是文明的反面…
得到權力的人，可以肆意妄為，哪怕只是芝麻大的權力…
無論多麽精心設計的制度，都無法超脫越養越大的貪婪與欲望，這是人性的原罪…
但這個故事不止於此，它要講的，更多。
如果你不被電影強大的音效視效所迷惑，你就會發現很多詭異的細節：
比如，一開始女人是怎麽進來的？明明公寓的正門和消防通道都緊緊關閉。
比如，為什麽男人的床單，一時是臟兮兮的灰色，一時又是酒店那樣的雪白…
比如，整個公寓空蕩得離奇，根本不像是一個正常人的家…
——以下涉及劇透——
更詭異的是，這個房間的門口，竟然有監控。
既然有監控，怎麽可能看不到房間闖進了一個人？
問題就在於這個監控。
因為從監控上看，根本沒有什麽女人，也沒有什麽抓捕，這個房間也不是什麽自家住的公寓…
事情還得說回幾個月前。
這是照常的一次抓捕。
男人在當時，是一個司機。
他負責專門運送這些因討要薪資，被警察抓起來的人。
彼時，他只想做好本職工作。
他不願多想，抓的人到底合不合理，可不可憐。
實在看不過眼了，他就下車抽根煙，或者戴上耳機。
遠方的哭聲，與他無關。
世道艱難，他只想數好手上的錢。
直到這一次。
被硬生生押上車的女人，痛哭流涕，哭訴不公平的一切。
為什麽好好幹活，會拿不到薪資，長達四個月。
為什麽明明一個清白的人，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竟然被荒謬地誣陷，四處抓捕…
幾個月的委屈，化作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男人再也看不下去了。
一些東西，從男人木然的心底，不可抑制地長了出來…
他明知道閉上眼睛就有錢賺，他明知道茍且偷生能保平安…
但他再也閉不上眼睛，再也關不上耳朵，再也無法聽不見眼前的苦難…
憑什麽這樣粗暴地對待一位母親，一個孩子，還有沒有王法，還有沒有良心？
想起某部電影。
一個女孩勸暗戀的男生，不要走上街頭抗議，她是這樣說的：
我們只是學生，你以為你這樣做，世界就會改變嗎？醒醒吧，別做白日夢了。
這時，男孩說出了如此平常，卻石破天驚的一句：
我也想啊，但是不行，因為太痛了。
痛他人之痛，哀他人之傷，戰勝了恐懼，戰勝了權力的不對等…
雖然我卑微如螻蟻…
但良心赤裸裸地告訴我：不要對此視而不見…
權力之大，可以碾死任何螻蟻…
但總有一種東西，存在於人們的心中，哪怕是最卑微的賤民…
它的力量超乎制度，超乎邏輯，超乎利益考量，是唯一能和不受約束的權力抗衡的…
這種東西，叫良心…
這種源於道德直覺的正義感，帶著令人敬畏的天真…
歷史的行程，潮起潮落，它卻始終閃閃發光，永不蒙塵…
當一顆顆嵌入不合理制度的螺絲丁開始松動…
當人們不再願意背離，心中樸素的正義…
當所有人都無法再背過身，扭過頭…
整台體制機器運作的成本，將會變得越來越高，越來越高，直到再也無法運轉…
但這樣的過程，何其漫長…
它必然帶著往日桎梏，帶著每一個人的遲疑，和血淋淋的代價…
這部電影更精彩的地方在於，它呈現了這種覺醒的艱難。
這個部份非常隱晦。
如果你留心看，你會註意到，在男人錯亂的記憶中，出現了三次結果不一的幻覺。
面對女人的嚎哭，第一次，男人選擇了無視。
第二次，男人有些猶豫，但不敢行動，畢竟同車的人都有槍，他還是個連槍都不配有的司機…
但第三次，他終於受不了了，他稍微偏轉了一點方向盤，制造了一個小小的車禍…
但這一轉，卻從此讓一位母親和她的孩子，重獲自由…
是最本能的善良與不忍心，戰勝了一切…
但令人心痛的是，男人因為車禍，永遠失去了雙眼。
最終更是因為失職，被關進了監獄。
是的，這間空蕩蕩的公寓，根本不是公寓，而是森嚴的監獄。
因為長出了一顆良心，他被置入永遠的黑暗…
良心的代價，又何止是自由與雙眸…
更殘酷的是，外面什麽都沒有改變。
過早覺醒的他，應者寥寥。
夜是如此地漫長，黎明遙不可及…
男人只能在幻覺中一次又一次地救人，來贖清自己曾經犯下的「罪過」…
整部電影，沒有女人，沒有求救。
唯一真實存在著的，是女人為了感謝他，每個月寄來的信…
他讀著信，若嗅似聞…
信件被反復拆開。
但這些人永遠不會讀懂。
信裏車軲轆一般反復感謝的話，是怎樣一種感激與致敬…
致樸素的正義與良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