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劇翻火,一方面是因為國產劇青黃不接,另一方面也得益於視訊博主辛勤挖掘。
但有一部劇,今天只能「有限搬運」。
因為有些片段一發,就容易過火。
比如你可能看過的
官員要清點官糧的數目。
一邊聽著算盤聲,一邊支起熱氣騰騰的火鍋。
鹹菜東加熱的香氣飄起來之後,滾兩塊嫩豆腐,吃一口,便哼起了「九族快樂歌」:
吃了鹹菜滾豆腐~
皇帝老子不及吾!
一聲國罵回頭,發現直屬領導正盯著自個兒。
「媽的,誰來了?喲,孫大人!」
官場現形,活靈活現。
但在所有古裝劇中,這可能是最殘忍的一部。
饑荒時期,欽差大臣微服出巡來到一家小店,發現居然有肉。
它有個奇怪的名字,「米肉」,貴達十兩銀子一斤。
小二問:「要嫩肉,還是老肉?」
聽到指示後,後廚磨刀對準了目標:
一個年輕女人被脫光衣服,像臘肉一樣被吊起來
她就是這頓飯的食材。
菜人,也叫米肉,即吃米的人身上長出的肉。
CCTV黃金檔看最cult的畫面,多少人心有余悸。
這樣的劇,可能再也拍不出了
天下糧倉
2002年在央視播出的年度大戲,收視率超過10%,至今也是千禧年來中國電視劇史收視前十。
它沒有【雍正王朝】這樣的帝王傳奇傳播度廣,也沒有【大明王朝】那樣精細的官場權鬥結構。
但它少有地關註著切實的民生問題:糧食。
也是因為這層真實與貼近,這把官場現形記的刀子,剖出了前所未有的慘烈。
01
電視劇的第一集就定了調子,它不是爽劇,也不是為了簡單的「大快人心」而拍。
第一把刀子,就戳進了咽喉。
欽差大臣劉統勛(王慶祥 飾)來到山東鄉間勘察粥廠施粥情況。
災民成群,卻只能喝稀薄的米湯。
劉統勛自然覺得是粥廠官員貪了賑災糧。
因為違反了粥廠施粥的綱領「筷子浮起,人頭落地」,劉果斷下令斬殺粥廠官員沈石在內的二十余人。
但,真是因為他們貪心嗎?
沈石的母親就在災民行列,她衣衫襤褸,也領不上一口厚粥。
沈石死前的舉動,居然是咬下了自己的一塊肉,放進了母親的碗中。
更驚駭的一幕發生了。
隨即老太太用筷子戳向了自己的喉嚨。
(此處太血腥,不截圖了)
像是母子二人用血肉模糊的死,在表現自己的冤屈。
隨後,劉統勛開啟了沈石的糧倉,其中空無一物。
糧倉空乏的問題,遠沒有「到此為止」。
可是,這深不見底的問題,追溯下去,需要多大的勇氣?
劉統勛下定決心之後,為自己打了一副棺材。
因為他要面對的,是一雙 眼睛 。還有,一棵 巨樹 。
這雙眼睛,高居於金鑾殿上,它總是 有選擇地看見真實 。
當時是乾隆(聶遠 飾)的改元之年,新皇登基。
樹立威信是要事,但黃河稱水已表明:天下大旱已是定數。
皇帝最先想到的辦法,不是直接接觸真相,而是透過儀式來表態。
為了體恤民情,他在耕籍大典之前餓了自己和臣子三天三夜,感嘆一句:「方知饑乃天下第一難事。」
皇帝總把天命與預兆放在口中,還沒有真的采取行動。
他耳邊,大部份官員給出的辦法往往是:
解決問題=解決發現問題的人。
先皇老臣田文鏡說,首先要燒去劉統勛獻上的來自民間的【千裏餓殍圖】,以定人心,避免「亂國」。
那張圖上,是饑荒的實景記錄。
也是【天下糧倉】接下來展露的民間真實。
這裏有「你幸福嗎」的地獄版問答:
這裏也重現了「易子而食」。
父親為了活下去,賣兒賣女充作菜人,一個孩子換三個饃饃。
而饃饃沒吃幾口,這位父親就餓死在了旱地上。
身邊的饑民撿起剩下一半的饃饃繼續咬下去。
真實的慘烈哀嘆,沒人敢讓這雙眼睛看見。
只有劉統勛,在大殿上戳破了這層掩蓋:
若要為保得先帝遺業的體面
而將天下一概視為春城花都
遇災變而遮之
遇民變而瞞之
那麽田大人說的亂國之象
定是不遠了
臣以為,千裏餓殍圖猶如一口大鐘
在我大清國的頭頂上回響不止
這幅圖是萬萬千千的百姓
用血淚書寫的奏章
而與【千裏餓殍圖】相對的,是另一棵倉場總督獻上的五谷豐登樹。
豐盈美好,但是沒有根系,也不摻一點真實。
因為在這無根之樹底下,是我們並不陌生的,名為「官」的盤根錯節。
它是一桿倚靠著權力隨意欺淩平民的「假秤」。
用缺斤少兩的器具征糧,民眾也不敢反抗。
因為那上面有著碩大的「官」字。
它在官糧中以次充好、摻沙子倒賣給商人。
然後執行的官吏還要罵一句:「八成的油水都進了上頭的口袋。」
它是為了政績虛報的面子工程。
謊報良田數位,以此廣征民稅、民不聊生。
如果上頭來查,就往荒地扔一棵豆苗:
「誰說長出豆苗的墳地,就不是良田呢?」
在尋找真相的腳步踏近的時候。
他們依舊有招數,一把火燒個幹凈,落個清清白白。
「火龍燒倉」迷霧之下真正的鬼魅,就站在清朝的日光之下。
由官場人性貪念組成的巨大陰霾,就盤旋在觸手可及的真相之上。
那雙眼睛還不忍抹去,所謂的「太平虛景」。
02
揭開真相是第一層,【天下糧倉】更想問的是:
一個好官,就能為民做主了嗎?
那些拋棄了面子工程的有誌之士,他們投入了官場之後,又是什麽壓抑了自己行動的手腳,只有呼應式的「如麗學舌」?
在劉統勛前期調查出「火龍燒倉」的真相後,他審問下屬官員,官員責怪是上級非要逼自己為惡。
而去問高官,高官則怪自己一生毀於一塊「上馬石」
如果不是官場眾人托舉著他沈湎榮耀財富,又怎會淪落至今?
但這前前後後的責怪,更凸顯,故事中的貪腐,本身就是一個 結構性的問題 。
它是如此安全、嚴絲合縫,會讓許多普通人在戴上官帽之後,就一念之間同流合汙。
△ 原本樸實的老農,被朝廷表彰穿上官袍之後,在饑荒分時,張口就要各種伺候接待,討酒喝
這上上下下的貪腐,從來不是哪一個齒輪的問題。
這層結構,本身籠罩在巨大的皇權陰霾下。
因為辦實事,是要冒著巨大的風險的。
【天下糧倉】裏,先皇有極其嚴苛的懲罰制度,舉報橫行,冤獄也遍地。
官是怕了。
但也沒人敢做事了,因為不做就不會錯。
以至於劇中劉統勛行動的第一步,是建議皇帝「開倉門先要開獄門」。
那些願意行動的官員,都關在牢獄裏呢。
△ 獄中冤屈的官員,手上寫著「求死」
【天下糧倉】最讓人印象深刻的一案,是「陰兵借糧」。
它非常犀利地展露了一個問題,正直的官員在為皇還是為民中的兩難。
劉統勛要調查的摻假官糧在漕船上被人假冒「陰兵」盜走,策劃者正是清河縣令李忠。
他這麽做卻不是為了自己。
去年清河縣大澇,饑荒死傷三萬多人,而賑災糧卻遲遲不來,他只能私開國家的糧倉,接濟平民。
這是死罪,為了彌補空缺的數額,就采取了「陰兵借糧」的方式。
真相揭開後,面對李忠的牢車,清河縣眾人齊齊跟隨,他們口中俱是一個「冤」字。
在情與法的兩難中,在每天死傷的人命和不知何時才來的皇恩面前,李忠選擇了前者。
雖然,劇的價值觀還是得說,這是「錯」。
「他雖然愛民,但是他不愛國啊。」
電視劇用悲情的一幕,祭慰這名父母官。
也將這紮心的真問題,放置在了大眾的面前。
劇中有一條讓人唏噓的故事線。
審理清河縣一案的原二品官員高斌。
他在故事中,沒有劉統勛的鐵面與氣魄,也沒有男主角米河的金手指,他只是想在自己所能做的範圍內,對百姓、對同僚好一些。
於是,讓龍顏大怒的為李忠求情的聲音,他來發;
阻止教條主義老臣犯錯而被彈劾,他來扛。
越想做事,官位越低。
但他直到最後依舊樂觀淡然,只是為了,像李忠他們那樣。
沒有朝堂的大名聲,只在百姓心中留一座小廟,進行年年不忘的祭奠。
電視劇中劉統勛一行人對抗的,是以田大人為首的舊勢力。
很諷刺的是,到結局可知,田大人從未貪汙一枚金銀,他身家清廉,但他背後卻站著正直的行動者最大的敵人。
結黨弄權,虛報政績。
他像一個最安全的旗幟,告訴清朝的為官者:
你們最保險的一條道路就是,永遠發出「與上頭一致」的聲音,不管真實幾何。
正是有了這樣的旗幟,對法理、真相的敬畏才逐漸瓦解。
他不貪,有的是下面的人貪。
他不動國庫,有的是人來動。
然後追查之時,就搬出「皇綱」的大旗,說一句:這都是為了人心,為了「維穩」。
畢竟,在清朝,江山基業的背後,聳立的還是 皇權 。
乾隆任命劉統勛重任時,說出此行最重要的,是「人膽」。
但又是什麽,從本質上摘除了臣子做事的膽氣?
反觀皇帝,他也困在「膽」這個字上。
這體現在劇中太多的細節裏。
故事裏,官員口中的政治談資,還是「雍正」年間;
而流民即將湧入杭州城,大地主不願意開倉,浙江巡撫也拿他沒辦法,因為地主門口明晃晃亮著的,是先皇的牌匾。
改元之年,真的能改掉自己背後整個陳腐的祖宗制下的政治結構嗎?
也有一個情節,諷刺著他的短處。
一整部戲中皇帝的語言,總是義正辭嚴。
但是到後期,他連將自己的一餐飯下放給災民都做不到,被身邊的太監昧下。
有效命令與行動效率,早在這座龐大迂回的政治大殿中被隔絕。
03
也許,很多人回顧其他的經典電視劇,卻鮮少回顧【天下糧倉】的原因,正是這種血肉淋漓的劇痛。
它講民不聊生。
也講為官者要做到無愧於心,得付出多少代價。
而這部電視劇總讓人詬病的一點在於,前面的官場戲足夠經典,但提到最終解決方式,它卻選擇了最玄學的:
在好官們即將自燃的祭台上,天降大雨,度過時艱。
問題很犀利,解答卻是寓言式的抽象。
在現實主義受限的情況下,它走向了一條國劇中非常特別的, 浪漫主義解法 。
【天下糧倉】的大朝堂質感很正,但是到了小江湖、尤其是男女主角幾人,卻充滿了 奇情化的戲說色彩 。
是的,這部電視劇的另一面,是不真實。
它將主角米河(王亞楠 飾)設定成了一個咋咋呼呼的、七分瘋氣三分傻氣的年輕文人。
他早年一直困在閣樓上,和自己的影子對話。
對親緣、倫理、婚姻好像都沒有什麽常識。
但也是因此,他始終對官場有著難得的距離感。
米河總是有著數不盡的鬼點子:
要逼迷信的貪官招供,就讓他住在自己口中說是「良田」的墳地,讓那些被征稅壓垮的民眾裝鬼來進行「精神攻擊」;
大災之時,迂腐的教條官員還請來專家講學,他說「狗都不聽」,就真的放了狗耳朵在「講座」現場。
的確,現在回看,Sir也要羨慕一句,米河好美的精神狀態。
米河身上的不真實和他極度叛逆的底色是一致的。
電視劇似乎在他身上寄托了一種超現實的解決方式。
他不像是那個年代的人,而他身上的感情線,甚至也比現代人的思維還要超前一些。
因為劇中這幾個主要男男女女,身上被寄托了一種國產歷史劇中難得的,絕對 自由 的象征。
畢竟,米河出場的第一幕,就是用鞭子直接打向祖宗的畫像。
無論是「大家」還是「小家」,他都要做十足的叛逆者,才有可能去抗擊那政治的淤泥、文化的沈積。
而越到後期,越見叛逆者的悲劇性。
看盡官場的汙濁,卻無法摘下這頂戴花翎。
一開始憎恨父親米汝成(杜雨露 飾)給自己的強加的為官成才之路,到最後才發現,原來整部劇最大的貪官竟然是父親。
譚寧可死後鞭屍也要讓米河揭發自己,讓兒子憑借「大義滅親」來穩固政治地位。
一種陰間版的「子子孫孫永保用」。
△ 滿棺的金銀諷刺著挽聯上的「高風亮節」
電視劇中還有一個更奇情化的人物,米河家中的婢女,有「女諸葛」之稱的、幕後軍師柳含月(王海燕 飾)。
她仿佛始終手握劇本,甚至會在米汝成遇險之時,提前擬好了奏章。
劇中,她雖然智慧超群,勝過米家父子。
卻囿於奴婢的身份,只能打輔助。
後續劇情還陷入與米河、蟬兒的三角戀之中。
最終選擇了國產劇獨一無二的死法
跳進滾燙的蠟池,把自己的肉身鑄成了一根巨大的紅燭。
柳含月自然不僅僅是為情而死,她更是用一種自我淪陷的方式,踐行了氣節與自由。
她聽到了米汝成巨貪的訊息,感到了信仰的淪陷。
這是因為柳含月始終用一種更大的視角觀察世間,她曾寫過八個字:
「上下無別,同寒兩知。」
而這八個字在巨大的人性漩渦和政治結構中終不可得。
柳含月於是成為了一根照亮米河前路的蠟燭。
她愛米河,更可能因為米河與米汝成截然不同,他是能夠跳脫出這個結構的希望。
電視劇中的種種奇情時刻,也是對這些問題的想象性解決。
而那些充滿了妖氣的傳奇性想象、那脫離於世俗的俠客式行為,往往代表著,被極度壓抑的人群,用抒情手段抗擊現實的聲音。
在鋪天蓋地的陰郁現實前,那根蠟燭始終燃放著,照著未來。
電視劇的背景限於時代,沒辦法說出太多超過所謂正確價值觀的聲音,但是,還有後來人,可能發出進步的第一聲。
就像片中,劉統勛的兒子劉墉說:
「皇上是聖人,但他也是凡人。」
一部劇就像一扇窗,開啟一點點觀念上的啟蒙。
我們可能只有透過這些二十多年前的老劇,才能聽見街巷裏的吆喝聲、剃頭匠的剃刀聲、流民起泡的嘴唇裏發出求救的嗚嗚聲……
這是片尾曲裏所唱的,真實的「熱天熱地熱太陽」。
在如今的陽光普照中。
【天下糧倉】這樣的劇也始終在提醒我們。
大步向前之時,也該回看一下,自己在墻上投下的,嶙峋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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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就是塗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