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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門的世界】,構思巧妙又愚蠢

2024-08-31電影

作者:強納生·羅森鮑姆

譯者:易二三

校對:覃天

來源:Chicago Reader (1998年6月5日)

【楚門的世界】具有不可否認的挑釁性和相當可觀的娛樂性,它是一部構思巧妙又愚蠢的高概念電影。先說巧妙的部份:29歲的保險推銷員楚門·伯班克(金·凱瑞飾)住在看似是佛羅裏達州或加利福尼亞州海岸邊的一個名叫「海景鎮」的烏托邦式小島,漸漸地,他發現自己是一檔電視真人秀的主角——一個從他出生起就每天24小時不間斷播出的節目。

島上的其他人都是演員或臨時演員——包括他的妻子梅麗爾(蘿拉·琳妮飾)、他最好的朋友馬龍(諾亞·艾默裏奇飾)和他的母親(霍蘭德·泰勒飾)——全城安裝了5000台隱藏攝影機,記錄下他的一舉一動。該劇沒有一般意義上的廣告,而是靠海景鎮居民(包括楚門的妻子)看似不經意表演的短片來充當產品植入廣告:她會大肆宣揚自己在超市買的新玩意兒的優點,或者推薦楚門嘗試新牌子的可可。原來,海景鎮實際上是一個巨大的電視台攝影棚,由節目制作人凱瑞斯托夫(艾德·哈裏斯飾)在控制室裏監控,他負責指揮機位和提示演員台詞。

到目前為止還不錯吧。但是,當人們試圖將這一概念延伸到比影片背景更遠的地方時,這種巧妙就開始顯得愚蠢了。如果說在過去的三十年裏,全球數以百萬計的觀眾一直在聚精會神地關註楚門的生活——他們大概需要抽出一些時間才能去過自己的生活——那麽在他每晚睡覺的時間裏,又有多少人一直盯著他那昏暗的臥室呢?(片中有一段對話暗示,很難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他的性生活,那麽他待在床上的其他時間呢?)我們知道他家裏的浴室鏡子後面裝了一個鏡頭,但觀眾會看到他小便或大便的樣子嗎?如果沒有,鏡頭又對準了哪裏呢?

鑒於楚門的日常生活中充斥著大量平淡無奇的時刻——就像我們所有人一樣,他只是在吃飯、看書、看電視、在辦公室處理例行工作或在家裏做日常家務——我們是否應該相信,數以百萬計的觀眾,其中我們每隔一段時間就能接觸到的少數人,正在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或者,他們只是在觀看楚門平淡為主的生活中偶爾出現的隨機片段?如果是後者,他們怎麽知道什麽時候會出現精彩而不可錯過的片段?

換句話說,只要你停下來想一想,這個概念就開始瓦解——就像楚門29年來生活在真實世界的夢幻泡沫一樣,只要他停下來想一想,這個泡沫就會輕易破碎。不過,如果你決定把這部電影看作是一部寓言故事,而不是一部科幻作品——許多影評人恭敬的語氣表明,他們正是這樣看這部電影的,盡管他們沒有說出來——那麽你可能會選擇忽略情節的薄弱之處。

畢竟,如果【楚門的世界】對我們的生活和文化的虛假性有所啟示——尤其是很少有好萊塢電影會涉及這樣的話題——這難道還不足以成為我們接受其劇情前提的理由嗎?

在某種程度上,我認為確實如此。但編劇安德魯·尼科爾和導演彼得·威爾究竟想表達什麽呢?如果他們是在暗示電視節目和真實生活的界限正變得可以互換,也許創作自由可以讓他們把這種暗示轉換成某種不太牢靠的情節前提。

如果他們是在針對電視觀眾貪婪地關註O·J·辛普森等少數幾個真實人物的生活瑣事的現狀進行評論,也許這就給了他們額外的動機。如果他們還暗示,上述兩種情況都會催生一檔包含我們所有文化的電視節目,那麽也許是時候給他們點上一支雪茄了。

但我對此表示懷疑,因為這種頗為自負的前提是假設電視觀眾都是一群傻子——也就是說,除了你我和其他一些熟悉媒體的影評人之外,所有人都是傻子。這遠非一個有遠見或獨創性的想法,而是關於大眾文化的根本假設之一。如果我們都活在同一個糟糕的電視節目中,【楚門的世界】還有什麽新意可言呢?它不過是在確認既定資訊而已。

一些影評人參照了保羅·巴特爾60年代的短片【秘密電影院】作為先例。但【楚門的世界】的前半部份讓我想起了勞勃·海因萊因1941年的小說【他們】(講的是一個精神病院的病人相信——事實證明他是正確的——世界上發生的一切都是為了他的利益而上演),後半部份則與菲德烈·波爾1954年的小說【世界地下隧道】(主人公發現他長期以來生活的小鎮是一個廣告測試活動的虛擬社群)相呼應。

海因萊因的故事是經過提煉的偏執幻想,而波爾的故事則是諷刺。很明顯,尼科爾的【楚門的世界】劇本巧妙地將這兩種風格融為一體——在偏執的情節中,觀眾和楚門一起接受著教育,同時故事也對電視中陽光燦爛的「美好生活」進行諷刺,直到兩條路徑逐漸匯合。

在【時尚先生】五月刊上,影評人大衛·湯姆森對海景鎮的「明亮光環」以及它所代表的「我們對電視的依賴和厭惡——仿佛電視已成為某種基礎的可見實物」發表了一些有趣的看法。他將這種「鮮奶油色」打燈與【藍絲絨】【冰血暴】【撫養亞利桑納】【猜火車】【我的粉紅人生】和【閃靈】等電影中的畫面聯系起來,並將其與黑色電影的影射進行了對比,他動情地稱贊【楚門的世界】是「近年來最具原創性的美國電影之一,足以讓人相信令人欣慰和鼓舞的新千年,即將來臨。」他的欣喜似乎也激發了【時尚先生】編輯的靈感,在封面上宣稱該片為 「這十年的最佳電影」——宣傳廣告中隨處可見這種渲染。

如果你與湯姆森、【時尚先生】以及這部電影執同一種觀點,那麽一個合乎邏輯的結論就是,我們的文化選擇真的像大眾文化一直宣揚的那樣千瘡百孔——因為我們都是愚蠢的白癡。(在這期【時尚先生】出版的同時,【紐約客】最新一期的「歐洲特刊」也發表了如下社論:「任何一個有自尊心的美國商人都會告訴你,歐洲已經成為歷史:那裏不過有著古色古香的度假勝地(如果你不介意房間裏沒有淋浴的話)、令人胃口大開的美食(如果你避開愛爾蘭的話),還有些許有趣的小電影(如果字幕不會讓你感到困擾的話)——但僅此而已。」

你可能會對歐洲所有帶淋浴的酒店客房感到好奇,孤立愛爾蘭美食又是什麽意思,以及為什麽歐洲那些「奇怪而有趣的」小電影——少數沒有被好萊塢擠出銀幕的電影——即使是在本國上映,也被假定是有字幕的。但該編輯並沒有說他一定相信這些無稽之談,只是說「任何一個有自尊心的美國商人」都會相信。(按這樣推測,沒有自尊的男商人和各行各業的女商人會過得更好。)在大多數有著文化傳播權力的地方,都能發現這種對美國公眾的潛在蔑視。

這是目前媒體的標準立場:不要責怪你自己或你的剪輯師、制片人、經紀人、制片廠或電視台;要責怪觀眾,因為是他們在發號施令。按照這種推理,凱瑞斯托夫就是一個神聖的先知,而他的羊群就是地球上的一群蠢蛋。這是當代雙重思維的一種典型形式:公眾因喜歡愚蠢而被貶低,而精通媒體的愚蠢煽動者卻被奉為天才。

我們在【楚門的世界】中看到了哪些電視節目觀眾?幾個在酒吧裏的女服務員,周圍圍滿了顧客;幾個老太太坐在沙發上,沙發上放著一個楚門同款靠墊,這些古怪的女人(據說)可能是女同性戀;一個極客在浴缸裏嬉戲;幾個日本觀眾目瞪口呆、指指點點;幾個凱瑞斯托夫的工作人員;凱瑞斯托夫本人。他們理應代表我們,代表真實的世界,而不是人造的、虛假的海景鎮的世界。但是,影片除了對女服務員帶有一絲善意,以及對凱瑞斯托夫抱有超自然的敬畏之外,其展現的世界讓人覺得它顯然不值得救贖。

金·凱瑞決心超越自己的滑稽式表演,思考自己作為媒介的本質,這一點值得稱贊,尤其是他在【王牌特派員】中自以為聰明地這麽做而遭到抨擊之後。影評人對【王牌特派員】以及提姆·波頓同樣具有顛覆性的【火星人玩轉地球】——甚至連對【神探飛機頭】和【蝙蝠俠】都不太感冒的影評人也是如此——冷淡態度表明,拒絕尊重意見領袖的力量的創意就別期待受到熱烈歡迎了。

【楚門的世界】對自己的觀眾表達了適度的蔑視,並充分展示了凱瑞斯托夫的神聖風采,以迎合影評人的自我投射,因此不必擔心這方面的問題;它的文化地位已經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