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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樟柯談【風流一代】

2024-10-14電影

作者:Jordan Cronk

譯者:易二三

校對:覃天

來源:Film Comment(2024年10月7日)

【風流一代】是賈樟柯暌違六年的劇情長片,也是這位現年54歲的中國導演迄今為止最激進、構思最全面的作品之一。自2001年起,賈樟柯就開始在電影拍攝過程中同時拍一些紀錄片風格的素材,以「墻上的蒼蠅」式的觀察型鏡頭捕捉演員和取景地的日常。

【風流一代】(2024)

【風流一代】分三部份講述,收錄了拍攝【任逍遙】(2002)和【三峽好人】(2006)時留存的素材——這兩部影片均由趙濤和李竺斌主演,兩人飾演一對關系流離變化的情侶,以及兩位演員在當前拍攝的一些新鏡頭。賈樟柯的這部新作以【任逍遙】中的大同為背景,講述了巧巧(趙濤在【任逍遙】中飾演的角色)尋找斌哥(由李竺斌飾演,與他在【三峽好人】中的角色一樣背井離鄉以謀生)的故事。

【任逍遙】(2002)

巧巧走遍全國,沿著【三峽好人】的拍攝地——三峽大壩修建期間的長江沿岸溯流而上。三峽大壩摧毀了成千上萬個村莊,數百萬人流離失所。在旅途中,巧巧無言地見證了現代中國面貌的變化,而賈樟柯用粗糲的生活影像記錄了各種公共和私人活動中的社會和經濟激流。

從該片在今年坎城電影節上的熱烈反響來看,要欣賞核心劇情的愛情故事,並不需要了解這些背景資訊。賈樟柯以拼貼畫的方式將舊時的數位影像拼湊在一起,這些素材的畫質因技術而異,抽象到偶爾看起來顯得過於自由隨意(有時也讓人聯想到凱瑞斯·馬克的隨興遊記式紀錄片)。

但是,這些素材中蘊含著一種情感——透過對音樂和那個時代流行圖騰的使用而變得更加強烈——它引導觀眾進入影片敘事性更強的最後三分之一部份,即中年的巧巧和斌哥在大同的重逢。在這裏,賈樟柯將疫情期間人跡罕見的街道和註重消毒的城市室內空間變成了一個隱約充滿可能性的未來主義空間——這對一度疏遠的夫婦終於可以在這裏重聚,即使只是為了認識到這個世界,以及他們與這個世界的關系,已經大不相同。

他們的旅程——和影片引人心酸的結尾——雖然默默無言,卻傳達了賈樟柯電影的核心理念:雖然你無法逃避過去,但時間的流逝和標誌時間行程的瞬間也包含著某種美。

在【風流一代】坎城首映後不久,賈樟柯接受了我們的采訪,談起了這部影片的獨特形式,它的敘事手段如何讓人物以更少的話語表達更多的內容,以及他在管虎的【狗陣】中飾演打狗隊頭領的體驗——這部影片同樣也在坎城首映。

問:我們在【風流一代】的前三分之二部份中看到的那種紀錄片鏡頭,你拍了多長時間了?你每次拍電影時都會同時拍這些鏡頭留作素材嗎?

賈樟柯: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裏,我一直在做這麽做,在2001年,數位攝影技術開始普及,電影制作變得更加容易了。巧合的是,在同一時期,中國正在經歷重大變革:我們在那一年加入了世界貿易組織,還贏得了2008年奧運會的舉辦權。民眾都對未來充滿希望和期待。

當時,我為這些素材未來將組譯而成的計畫臨時起了個名字,叫「持數位攝影機的人」,以向吉加·維爾托夫致敬。坦白地說,我那時對這部電影並沒有一個具體的想法,但我知道我想繼續使用數位攝影機,去收集一些素材和鏡頭——我的演員與我拍攝電影的空間和城市之間互動的紀錄片般的瞬間。堅持使用數位攝影機與我所在的空間互動已經成為我的一種習慣。我非常珍惜能與特定的空間互動的機會,而且我經常認為自己不太可能再回到某些地點、場景或環境,因此除了專註於電影的拍攝之外,我還想盡可能多地捕捉這些戲外的瞬間。

那時我也不確實這個收集過程何時結束,因為我希望它是大規模的、非線性的、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直到疫情的爆發,我不得不擱置一切,開始考慮為此前的時代謝幕,並為我職業生涯的第二幕做準備。就在那段時間,我重新審視了過去20年收集的素材,然後開始思考如何剪輯這些素材,使其具有連貫性,並與全新撰寫了劇本的影片最後三分之一部份融為同一個敘事。

問:你們是如何構思出目前這個愛情故事的?在整理這些素材時,你是否考慮過其他角色或敘事的可能性?這些素材還能制作成另一部電影嗎?

賈樟柯:我有很多素材,的確很有可能創作出另一個故事。但如果要這樣做,我必須找到一個合適的時機——以及對我這個導演來說的情感層面的契機。

這個計畫之所以如此令人望而卻步,是因為素材提供了很多種選擇。它幾乎就像天空中的雲朵:可以垂直或水平移動。這給了我很多思考,尤其是在如何安排影片的結構方面:是以空間為基礎,根據不同的地點和城市來發展,還是以時間為基礎,縮小到一個特定的時代,甚至是這些時期發生的變化。

我最終決定以趙濤為載體,帶領觀眾體驗一次情感之旅。透過她的視角,我們不僅可以看到巧巧作為一個個體是如何經歷國家變遷的,而且作為觀眾,我們還可以看到她在不同的地點、不同的年齡、從年輕到年老時所處背景的變化。這就是我的意圖:我想讓觀眾更多關註的,是過去二十年中國所經歷的變化的歷史和背景線索。

問:你與萬佳歡聯合撰寫了這部電影的劇本,她也是【一直遊到海水變藍】(2020)的聯合編劇,該片透過四位作家的生活展現了中國農村的面貌。能談談你們倆之間的合作嗎?以及合作這兩部影片時有沒有什麽不同之處?

賈樟柯:當然會有不同,【一直遊到海水變藍】是一部紀錄片。我們很早就縮小了拍攝物件的範圍。根據公開的資訊,我們也知道了我們想如何安排影片的結構,以及我們想展示的主題。透過這些主題的個人敘事,我們能夠以相對傳統的紀錄片制作方式將影片制作完成。

【一直遊到海水變藍】(2020)

相比之下,【風流一代】是一個非常規的計畫。思考敘事的過程是從視覺部份——舊素材——開始的,正因為如此,影片的前三分之二完全是在剪輯室制作的。我們對趙濤的角色和她的敘事弧線的思考,很大程度上是在審視了我們所擁有的大量素材之後進行的。在對趙濤的角色有了明確定位之後,我必須決定保留哪些鏡頭來搭建一個完整的敘事。

在此基礎上,我們完成了影片的前三分之二。最後三分之一,我們又回到了傳統的劇本創作方式,以符合整體敘事弧線的意圖。因此,這是一個傳統與非傳統相結合的劇本創作過程。

問:能否談談讓趙濤的角色在影片的大部份時間裏保持沈默的想法是怎麽來的?同時也談談你關於用音樂和字幕等手段來代替對白以推動敘事的思考?

賈樟柯:讓趙濤保持沈默的靈感來自於我在舊素材中捕捉到的一個特別的瞬間:趙濤在三峽的一條船上試圖買一盒盒飯。這些船上的機房通常是小販們賣盒飯的地方。而由於是機房,通常會非常嘈雜,小販需要扯著嗓子嚎叫,才能讓別人聽到叫賣聲。我在拍攝這段視訊時,趙濤走過來問我,她可以用眼睛跟小販示意自己要買盒飯,為什麽一定要大聲喊呢?我在看這些素材時還註意到,她一開始懷疑小販虧待了她,只給了她米飯,但當她開啟飯盒準備吃飯時,她突然笑了,意識到自己錯怪了小販。這真是太美了。

我認為這就是我想在影片的其余部份捕捉和表達的東西。這種方式很好地展示了這樣一個事實:在中國社會,有一種人往往一言不發、沈默寡言。這並不是因為他們無話可說,恰恰是因為他們有太多的話想說,卻不知從何說起。

這就是我想要捕捉的感覺——她有太多話要說,她經歷了太多,但她卻把它們藏在心裏。我希望這成為觀眾看電影時的一種觀看方式,這樣他們就不必依賴文字,因為文字往往會讓事情變得過於具體。相反,我希望他們能關註鏡頭中捕捉到的視覺和聽覺線索,更多地關註那些沒有說出來的東西。

就音樂的使用而言,這些素材覆蓋了非常長的時間跨度,正因為如此,它們的品質、質感和片幅比也不盡相同。同樣,素材的聲音型別也非常不同,有的是單聲道,有的是環繞聲。因此,我嘗試用音樂將這些視聽元素之間無縫地銜接起來。音樂的另一個作用是賦予鏡頭一種時間感和空間感。

問:你還參演了在本屆坎城電影節亮相的另一部華語片【狗陣】,而且你似乎越來越多地出現在中國年輕導演的影片中。你如何看待中國的獨立電影創作現狀,尤其是以你和管虎為榜樣的年輕導演?

【狗陣】(2024)

賈樟柯:由於疫情和經濟蕭條,中國的年輕電影人都需要非常努力地為他們的電影尋找資金和投資人。因此,我想盡自己所能地為他們提供幫助,除了籌集資金,還偶爾在他們的電影中客串。我認為這種情況只是暫時的,我們終將建立起一個成熟的制作體系。但投資和融資是我們眼前必須努力解決的當務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