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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產動作的榮光重回!但【九龍城寨】的「圍城」含義,你看懂了嗎

2024-05-16電影

80年代的香港,越南偷渡來香港的小子一心購買假身份證,在地下黑拳嶄露頭角,卻因不肯加入黑社會而被盯上,不忿之下誤搶白粉闖入彼時香港的三不管地帶——九龍城寨。

那是傳奇人物「龍卷風」的地盤。

他輾轉收留了小子,令他有了「家」的感覺,直到數年後小子被迫離開、歸來、再復仇,戰鬥間幾從高處墮下的他被平地卷起的風救起,吹回天台,助他手刃仇人……

以上是【九龍城寨之圍城】的主敘事弧。

「風」是一個人,也是一個隱喻。

鄭保瑞導演找來古天樂飾演龍卷風——這是一個關懷和照顧寨內居民達到無微不至的大家長,堪稱影片之重點。

有人說,龍卷風的背後寓意太多。

大抵不會有觀眾看不出:鏡頭下的九龍城寨,就是香港之寫照。

作為現實中的城中之城,九龍城寨被當時已晉身大都市的香港包圍;

可影片對城寨外圍的城市生活鮮有著筆。

林峯飾演的陳洛軍本來一心做個寨外香港人,後來卻發現自己根本就擁有香港市民身份,反而再不舍得離開城寨。

九龍城寨在香港電影中的出現,有1982年【城寨出來者】(藍乃才導)、1984年【省港旗兵】(麥當雄導),以至最近2017年的【追龍】 (王晶導)……就連周星馳的功夫,都有借鑒九龍城寨的布局。

但這部戲裏九龍城寨的形象,卻不同於此前這些電影所描述的那種屬於癌細胞式的存在;而更像是香港的「核心」,彰顯香港這座城市核心價值的地方。

而那些核心價值,大抵就是以大家長龍卷風作為基礎,以小子們(以陳洛軍為首)作為繼承和補充。

「龍卷風」是一個怎麽樣的角色呢?

簡言之,就是華人文化大傳統的正面人物——義薄雲天,疏財仗義,鋤強扶弱;

有擔當、有識見,既信守承諾,復救困扶危。

最要緊的,就是在權力文化中可以站得住,扛起一個社團(其實也是黑社會,不過由於影片屬合拍片,基於稽核制度,刻意語焉不詳)。

立起一面旗幟,可以為人們帶來安全和希望的有能之士。

換言之,就是不是空口說無敵的仁者,而是有功夫加持,彰示權力光環,結合智仁勇的類聖人。

他一出場,便露出兩三招內把陳洛軍打飛,令其脫臼敗走的一手俊功夫;

稍後他找洪金寶飾演的大老板談判,消解陳洛軍和後者結下的梁子。

暗場交代他輕易跨越後者手下的防衛線,從而可見輕功也是一等一的。

對於所謂香港精神、本土特色、香港文化的核心價值,自回歸前後一直是香港文化研究熱熾探討的母題,以「萊羅克下」為符號標榜,列舉出來的元素,是不少影評人樂於提於口邊的:

同舟共濟,守望相助,勤奮用功,刻苦耐勞……

當然還要實力至上、功利務實、機靈多變,不拘一格,能看準時機,一擊而中,成功達陣。

以上的元素特質不無相互沖突的地方,但香港人的特色正好就是,可以毫無包袱地把看似不相容的東西集於一身,混合無間。

所謂中西文化交匯交融,華洋交雜、雜糅文化,正是這麽一回事。

龍卷風是實力分子,他智仁勇兼備,但很不幸,一如香港電影處理大限主題的慣常設定:他患了絕癥,時日無多了。

他的精神須由下一代繼承,而這些下一代,包括原生嫡系信一(劉俊謙飾演)和四仔(張文傑飾演),也包括外來者陳洛軍和十二少(胡子彤飾演)。

他們一半痛恨黑社會(陳洛軍與四仔),一半來自黑社會(信一與十二少),對應充滿灰色地帶和移民社會的香港多元性。

陳洛軍不孤獨,他需要同伴組成內外混融的小子們,完成核心價值承者,也是承戴者的隱喻(差不多是明喻了)。

重仁義且務實的舊華人文化價值,與機靈混雜的小子形象結合,正好就是戰後到80年代香港精神的寫照。

【九龍城寨之圍城】改編自余兒撰作的【九龍城寨】,我沒看過原著,不能下判斷,但這很可能就是導演所理解和詮釋的象征版本。

作為是沒看過原著黨來的,以上「分析」都是順理成章的,幾乎可以說擺在桌面,隨之引申的「香港故事」訊息便呼之欲出:

象征香港核心的九龍城寨,面對行將清拆這不可避免的命運,加上一直有虎視眈眈、亟欲入主的外敵,逐漸走上絕望式守城的一步。結果內外交逼,守城者死傷枕藉,把「血脈」護送出城後,龍卷風陣亡,原有群體瓦解,九龍城寨宣布「淪陷」。

這裏,值得留意的有以下數點:

1、眾人誓死保護的血脈(即陳洛軍)表面上來自越南,但其實他是城寨另一傳奇人物殺人王(郭富城飾演)的兒子。

「殺人王」的命名有理由相信有一定的互文性——無法不令資深觀眾想起1995年韋家輝處女作【和平飯店】,周潤發飾演的同名角色(連郭富城的窄巷身影也明顯是對周潤發的某種致敬)。

在【和平飯店】裏,「殺人王」建立了收留各地亡命之徒的和平飯店,那裏和九龍城寨相似,是超越管轄的法外之地,片末和平飯店跟【九龍城寨之圍城】裏的九龍城寨一樣,土崩瓦解。某意義上,兩片相隔差不多30年,都在想像面臨大限的香港,其對應的現實大限稍有不同,卻很明顯,分享同一個源頭。

2、片中的陳洛軍可被視為「城寨之子」。他根本就在城寨出世,所以他的入寨從一開始便是「回歸」,很多觀眾也在這裏嗅出那強烈的本土意識暗示。

所以他的離不開終須離開,對應今時今日便是逼不得已的流徒,或更貼切點說,離散。

然而,導演刻意安排離散者作第二度「回歸」。假如第一次回來是無意識的,不自知的,那麽第二次回來便是以復仇意識為導向,有禮有節的自我確認。編導借型別定式向離散共同體(姑且名之)宣示了報仇的信念。型別劇情要靠復仇推進,但很多人都情願看到,意義遠不止此。

3、城寨的「淪陷」主因並非外敵太強。而是內哄。

「龍卷風」與大業主狄秋(任賢齊飾演)本是拜把子兄弟,關系牢不可破,唯因陳洛軍被揭發是狄秋仇人殺人王陳占之子,外敵使間下,二人輾轉反目。

堅城要從內部攻破,是兵法常識。歷年都有人分析政治、經濟及文化都走下坡,正是源於內部爭拗太多,不少政治和社會運動,最終都以內鬥收場。

就拿前不久很火的南韓電影【首爾之春】來說,只是其中部份例子。

即使是一度贏出的大老板,也旋即死於自己人(下屬王九,伍允龍飾演)手上,亡於(不斷)互相背叛。

九龍城寨本就是圍城,毋庸多說,要在片名上同語反復以點出圍城主題,過於直白露骨。

假如觀眾還不能看出導演的用心,就真的有點說不過去了。

問題是:在「知面」之上,那些顯明的比喻間突出了一個令人感到刺目的所在,那就是文章開頭指出的:古天樂的選角。

古天樂本人近年已成為香港業界舉足輕重的投資者、贊助人,由他飾演龍卷風,或許具備了多一重與現實呼應的意義,而他也特別照顧年輕導演,不計票房成敗預計而提供不同形式的幫助。

古天樂真人指涉的是當下香港影壇「教父」,而非角色龍卷風意涵的傳統類聖人大家長。符號學上我們不會責怪這種張冠李戴,但會對這樣做所根據的符碼感到興趣,尤其是當角色以風命名。

風,從來是自由的象征,乘風而去,是求解脫逐自由者的希冀意象。然各種風裏稱得上龍卷風的,是破壞力極強的一種。

自由不一定帶來舒服,更多帶來痛苦,有時甚至災難。

偏偏,【九龍城寨之圍城】裏這個角色溫柔敦厚,宛如慈父,他的威力,在在暗示隱而不發,不到必要時不會顯露出來。

影片中除了過去他與殺人王的傳說一戰,以閃回略作交代,待他力抗外敵入侵時,已屬最後一擊了。究竟這是自由的風始終會變弱的意思,亦或有什麽令這風吹不起來?

九龍城寨是化外之地,供方外之士(不被規範的人)居住;配合風與自由的扣連,「九龍城寨-自由之地-香港」的結構基本上確立了。

當代影壇教父當然可以是自由創作的守護者,但這形象與傳統大家長,存在根本的矛盾,若真以傳統大家長在現代藝術的框架裏,反而是拖自由後腿,妨礙創新。

一般香港人理解、認受和珍惜的自由,是消極自由,即不被幹預,不被管制、宰控的自由。

相信鄭保瑞導演正是看中九龍城寨的「三不管」這一特性,才挪用來營建影片的知面。

然而,正是「龍卷風」的隱隱然別扭,讓這股風反而變成一大亮點。

不被管轄的人未必真的自由,因為沒有人管你,你也未必自主,沒有自主的人無法控制自己的命運;沒有人幹預你,你也可能不曉得該做什麽,該去哪裏。

如真以九龍城寨比喻香港,最後難免觸及那個大家一直有意無意避談的問題:這個消極自由之地的居民,究竟有沒有主權,能不能自己決定歸宿何處。

是的,【九龍城寨之圍城】並沒有(也許不敢)回應這一關鑰。

片末四小強復仇成功,躊躇滿誌,眺望用數位技術重現的80年代香港舊城風景,姑不論是否夕陽無限好,但其實每個角色對自己的未來都不怎說得上來,幾乎就要打出「交給時代、拭目以待」諸如此類的字幕了。

較早前他們重新殺入城寨,看似十分積極的行動,待一旦功成,便顯得蒼白了。

仇恨,不錯是很大的動力,但導演也有意無意拍出了它的空洞,因為單純的力,無疑向舊情懷抱擁。

只是力就只是力,沒有結構沒有目標的力,每每流於躁動和盲動,而香港文化,不幸恰好包含這一面向。

【九龍城寨之圍城】其中為觀眾和評論盛贊的是細致的美術,精巧的布景、道具,配合數位後制,矢誌重現業已消失的城寨舊貌。

片末打出幕後人員名單字幕時,更特意以復制種種城寨昔日生活樣態作背景。

豈料這番流於造作的刻意求工,反而構成了影片的另一賣點——讓觀眾有宛如進入歷史文化博物館的感覺;影象和聲音的組合,教育意義大於藝術價值。

觀眾很清楚自己看見、聽見的東西已成過去,即使博物館用了特效技術,制造所謂沈浸效果。

大家亦不傾向投身進去,反而益發察覺其假,從而與物件保持距離,冷冷地觀察。

其實【九龍城寨之圍城】片末沒有用這些特效,抽離效果更顯著。

事實上,片中的九龍城寨視覺上過於眩麗,聽覺上太過過濾,嗅覺和觸覺更基本闕如。

從不吵耳的城寨也許還可選擇性接受,但當我們發現角色們活躍的場景竟從來沒有出現一只老鼠或蟑螂,陳洛軍早期無處安身,天天睡城寨屋與屋之間的檐頂,沒惡臭,不潮濕,沒有滑乎乎或奶昔大哥的觸感。

以至所有垃圾和該骯臟該發臭的東西看起來都變得反而有點美感,大抵便曉得是怎麽一回事了。

我們並不須要求每部電影都十二分寫實,也習慣容許電影人對歷史場景藝術加工,但如此潔凈的九龍城寨,在指向配合讓陳洛軍可以睡得安穩,讓他有了「家」的感覺。

這種設計除了略嫌浮淺,也說明了影片裏的九龍城寨,已在踩理想的邊線。

即:一不小心,便會變成空想、幻像。

將九龍城寨比作香港,龍卷風比作守護香港的前輩,可是那個香港、那些前輩都太美好、太抽象,太失真和太別扭了,以至有點弄巧成拙。

故此,影片的最大問題不在劇情合不合理,人物設定有否足夠血肉性等等。

而在當你形構這麽一個幻覺香港寫照時,你進行了怎麽樣的投射。

能夠殺出重圍,容或可能合理化了集體移民舉措,但有時起碼可以前往向往之處,或許體現某種自主性。

現在如影片主角般殺出後重新殺入,未必如陳洛軍所示體現回來修補錯誤,討回公道。

反而可能只是重返抽象母體的返祖投射。

五感失衡的九龍城寨,不就太似據說每個人出生後都懷緬不已,卻註定無法重回的母親子宮想像嗎?

不曉得之後還有多少守城故事,但在後真相年代,圍城與守城的主客問題老早令人困惱,誰在攻誰在守,繼續投射和靠想像圍爐,真正的評論只能愈發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