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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淇拍過的最好電影【千禧曼波】!20多年過去了,我仍然懷念它

2024-06-26電影

千禧:公元2000年

曼波:取自英文「Mambo」音譯,一種節奏音樂的名字

最近在重溫舒淇在2001年主演的電影【千禧曼波】,感觸頗多。

倒不是因為對舒淇情有獨鐘,而是看【千禧曼波】時好似有種「鄉愁」。

它影響我之深,或許是對於它是台片,對於它「當歸」有種執著的原因。

即便這部電影裏的台北市美得虛有其表,美得破敗頹廢。

片名自黑幕中乍現,螢光綠的英文配上藍紫色的中文,科幻迷魅,那首形塑一代記憶的樂音隨之竄出,重拍落下。

開啟畫面,一條長如甬道的陸橋在那時通往未來卻在此時領我們回到過去。

由舒淇飾演的女主角Vicky像是精靈不斷往前走,仿佛意識到鏡頭外有誰正在觀看,晃蕩中不時旁顧左右。

一個回眸,定格成為本片最經典的名場面,被復制成千千萬萬個影像,將時間永遠停駐在那一刻。

【千禧曼波】的開場是藍色的長廊,像夢。

首先是來自十年之後的畫外音講述了女主角Vicky和男主角小豪的感情往復,與故事梗概:

離開的人回來了,離不開的,在時間與空間中流離;

靈魂如霓光樣的斑斕,卻是失焦的。

電影開頭是如此雋永,揭示了一段頭也不回的離去、一些單純的人、一整座台北的失魂、一個時代的終結。

Vicky在橋上走著,輕快地,像欲飛的鳥;手裏叼了煙,吸了又吐,頭發飛揚;

台灣音樂人林強的音樂和天橋的藍光同時擊向觀眾。

那一刻極美,郁郁蒼蒼的無謂和台北市的紊亂,藍藍的科技的光潑灑上飄揚的身影,最後沒去。

這顆回看的鏡頭足以與封神,影片角色內心的何去何從無法就此完結,懸成了人類對於成長的無盡困惑;

但導演侯孝賢卻將Vicky沒有特定意圖的眼神放在了電影最前頭。

同樣關於成長,他並不在意人們是走向叛逃或倏乎夢醒,而是在世紀之交的起點。

當過去不斷狩獵著記憶而未來也不曾向誰顯現它自己。

侯孝賢依然浪漫地希望你我仍能朝前方昂首闊步。

在侯孝賢的鏡頭下,【千禧曼波】是一座時空朦朧模糊的迷宮。

來自十年後Vicky的旁白總是比影像先一步將事件道出,而獨白以第三人稱作主詞,把敘事推遠至一個冷漠疏離的位置。

因此整個故事是Vicky的回憶錄,回憶總是虛實參差,時序亦被隱隱打散。

而電影裏以室內及夜間場景占多數,以逼仄促狹的空間感,突顯台北的擁擠混亂與混濁幽暗,以及角色在城市中的身不由己、如籠中鳥一般的囚境。

在新世紀的當口,各地歡慶的同時,【千禧曼波】卻是如此敏感孤寂的。

或授權以說是這部電影在某種精神或意義上是20年前的【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其實我並不覺得這是多恰當的形容,在我心中兩者有極大的差異。但我⋯⋯詞窮,抱歉)。

Vicky是個具有能動性的女性,她有工作、能照顧好自己,在爛泥裏也能掙紮地活下去,努力當個不那麽爛的人。

但即便她能獨立,她卻仍受情感牽制,在愛中把自己放低,在塵埃裏卻開不出一朵花。

她知道豪豪是個廢物男友,但她還是沒辦法不待在他身邊,相互依賴也相互拖累,對此成癮。直到另一個男人捷哥出現,給了她穩定的生活,她才有動力逼自己離開他。

Vicky是寄居蟹,終於換了一只新的殼。

但寄居蟹的悲哀是,她得要有殼。

最終,不論是與豪豪共居的那間雜亂困窘的套房或是捷哥整齊有序的公寓,都不是Vicky的殼。

Vicky像遊魂,蒼白地離開台北,來到日本,她想起那些在太陽下融化的雪人。

那年下了大雪,這些對Vicky來說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她迷惘不安的少女年代紀都化成屬於台北的時代烙印。

而十年過去,Vicky是否仍是遊魂呢?

「她跟小豪分手了,小豪就是有辦法找到她,打電話給她,求她回來,反反覆覆,像咒語、像催眠,她告訴自己,存款裏還有五十萬,五十萬花完了,就分手吧,這都是她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是2001年……」

這場前行伴隨這段自述,Vicky以第三人稱、從十年之後回看2001年與小豪恍如隔世的情感糾葛。

時間,是【千禧曼波】的關鍵,第一重的時間性寫在片名、寫在故事背景裏,年輕一代恐怕不懂關於千禧年的那些預言以及它形塑怎樣的社會氛圍——人類被困在自己編織的謊言裏,不知道那是否就是世界的終點、會發生什麽又或者什麽也不會發生,以為整個文化、個人的小生活都將被復寫,夾雜著期待與恐慌中睡了一覺卻在醒來後發現不過又是一個明天跨越成了今天,時間,就只是往前推移了一小步。

原本可能迎面而來的劇變頓時可笑且羸弱,我們的此身依舊是此身,也沒能活進充滿改變與說好的來生。

第二重的時間,則是Vicky記憶中的前塵往事,所以剪接並不循著物理性的時間軸。

而是順著腦中運作回憶的方式,片段且跳躍。

因為我們記住的往往並非事物的原貌,而是殘留下來的情緒。

尤其善感的人更容易陷入這類的時空迴圈中,難以掙脫這樣的自我重復。

正是雙重的時間性,使這部片不可能只是個愛情故事。

而像是假借愛情的殼,呈現那個世代敏感脆弱的狀態:小豪,象征人類的自縛傾向,總將自己錯置於整個世界之外。

就像他常說自己和Vicky是不同世界的人,不知道為什麽被放在了一起,使他對所謂正常人生的每個階段都采取拖延、抗拒的姿態,不當兵、不工作、不(讓Vicky)參加畢業考,選擇自溺在放縱中。

又對必然的變化心生不滿與嫉妒,卻又不肯做出改變或面對告別。

然而,那樣的虐必然也有甜頭,只是安全感、依戀感豢養成有害的舒適圈。

小豪是Vicky縱身下墜的自我,反反復復深陷其中,成為她不準自己吸的毒。

由高捷飾演的捷哥則代表Vicky的覺醒,他象征的守護和包容不是直給的、拽離過往的那種力量。

而是緩緩地從耽溺、麻痹中和自己重新來過;

這是侯孝賢看待人性的一種溫柔,明白人會自溺更相信人有自救的力量,尊重個體的節奏、不帶救贖的批判色彩。

於是癡纏的小豪說消失就消失了,捷哥也在片末就此不見蹤影,將這股覺醒的力量歸給Vicky自身而不是得靠誰才終於能做出改變。

也因此我們總是聽到她以旁白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麽,之後故事才在我們眼前上演,呈現出十年之後,她是如何以旁觀的角度梳理過去的自己,繼而成為全知者且找回自我的主控權。

抽象的主控權也化作了那筆花完就分手的50萬,那是她在制服店上班存下的錢、是她攢下的感情資本。

這樣的揮霍,表現出她認定值得的價值觀。

但她同時清楚無法永遠這樣揮霍下去,而真正蓄積出這段傷了又傷的關系裏最終的停損點。金錢與愛情比擬的符號,令人聯想到【蘇州河】中,周迅飾演的牡丹被愛人馬達背叛綁架的那筆45萬贖金,牡丹朝著負心人怒吼「我還真便宜」便掉頭跑開,在跳下蘇州河前預言自己將會變成美人魚回來找他;

這兩部拍攝時間相近的電影,呈現出現代如此相近卻又相異的時代意識。

婁燁放大了對物質化否定,也借著美人魚的神話與現實生命切割開來,體現時代青年於存在主義與虛無主義之間的茫然。

而【千禧曼波】卻是在時代的蒼茫裏重新肯定個體的能量。

我還記得第一次接觸這部電影,是在大學選修課的時候。

那時直覺距離它好遠,老實說,我是沒看懂的。Vicky、小豪、捷哥,手裏的煙點了又點,愛與不愛、情生情滅;

聚了又散、離了又和,曖昧的泡沫最後破滅在片尾夕張的空景。

台灣省的縮影成了一個個被擠壓的場景,塞進了包含他們以外的所有人。

對話支離破碎,滿溢位來,煙味沖向觀眾,情緒的暴戾刺在墻上。這幾乎是賽博龐克式的台北愛情物語。我沒能理解他們,但這三個人,卻好一陣子留在我的記憶裏,久久不散。

第二次看【千禧曼波】,是在今年。

距今上映已20余年,我卻終於感受到了一個時代的疏離、抗拒、寂寞和荒蕪。我仍保持著多年前觀看的經驗,再一次看到影片中Vicky認識小豪的酒吧、以及和捷哥相坐的制服店時。

看著他們血脈賁張地相互擠壓著,齜牙咧嘴地像要突破一些什麽、抓住一點殘余,但手松開後,其實什麽也沒有。

正是這個虛無,才讓電影擁有一整個千禧時代的語言。

侯孝賢處理這樣的「虛無」,是剪碎所有的時間後投入一缸煮滾的熱水裏,看著事物變形、融化,最後成一縷煙的過程。三個主角,在故事裏各自沸騰,卻要同時裝進名為「時代」的鍋裏才有意義。

他們是屬於更大的造化,其實不太屬於自己。

Vicky在無數個空間中遊走,最後回身望見的,卻也不是自己,而是一場大雪和一次的再也不見。

電影前期的空間,若即若離,卻又逼仄。

看似遊移,卻是把角色的立體填壓進酒吧裏、新與舊的公寓中,成為空間的一部份。

Vicky和好友在夜店裏看魔術、喝酒、跳舞,環境總是霓光閃耀,人物變焦。

擁有無數人影的背光,觀眾只會從酒杯的碰撞和角色的肢體接觸之間隱約得知,每次的狂歡都是伴隨著永遠填不滿的愛與欲望。

年輕時代在夜店度過無數個狂放的派對,卻始終沒度過漫漫長夜。

孤獨感是來自何處,竟會使「我」也不是我,而是在伴侶一次次的性檢查中,才會看到我仍然活著?男女的私密空間,逃脫了歷史命題,卻放大了心靈的惶然不安和害怕孤獨。

小豪因為太怕了,堅持將自己綁死在Vicky腳邊;

Vicky害怕離去的寂寞,她的欲離卻無法離,讓她寧願和夜晚的混亂共舞,直到再也沒有力氣。

其實談到【千禧曼波】,就不得不提主題曲【單純的人】。

那首台灣歌手林強為電影所做的配樂——台灣省有史以來最好最好的電影音樂,沒有之一!

這首曲子的節奏與音律如散逸的電氣,在夜裏的大道上持速奔馳,一聽【單純的人】就能在音律中看見21世紀初的台北風景:

城市快速發展,路上交通繁忙,騎電動車還不用戴安全帽;

街上嬉鬧奔跑的少年少女衣著繽紛,臉上映著大樓的霓虹燈彩;他們手在老式鍵盤手機上靈活按著,邀約等等要去喝酒。

頭頂上的天空有剛通車的地鐵流星般經過,舉目所及一片繁華……

這首歌更收束了整部電影的心境——這繁華的城市太急太快了,活在這都市裏的人好像得努力地不斷往上爬。

若不跟上這城市的速度就會從盆地的邊緣被擠出去。往下望去是那麽絢爛閃爍的光景,而自身溶在陰影處。

於是只能盡量活得光鮮,崇拜現代像崇拜神,跳一曲舞,就能把茫然藏在熱烈的迷茫之下。

而褪下被汙臟的衣裝,影影幢幢,在太過忙碌的台北他們也不過是想當單純的人,可以在路邊買菜挑布,和老板聊天講價,自顧自生活,保持善良,過平凡快樂的日子。

本片充滿異色螢光、電子音響、煙酒繚繞,在俗艷的基調中泛濫最後的青春,對比片中穿插的雪國日本。

那是國產電影中少見的光景,以地域空間、異域交談刻意斷開不斷延展的時間性,除開遮掩心跳的節奏、麻痹知覺的煙酒。

而把人放回原始的狀態,因為隆冬帶來的脆弱敏感而再次發現自己的存在。

【千禧曼波】像是【好奇害死貓】不肯給予的人性信念。

面對破滅式的成長,依舊要長成善良、平凡、快樂的人,無論如何還要繼續相信,活著就該如此單純。

在文章結尾,必須得岔出去談一談侯導的另一部片【南國再見,南國】。

對我來說兩部片是得並排一起看的。

【南國再見,南國】跟【千禧曼波】是寶島上分隔兩端的雙生子,遙相呼應,共同見證一切蒼涼與華麗。

南國或北方,鄉間或都市,結束或伊始,野性山林間的驅車或迷離天橋上的回眸,向死而生或向生而死,淪陷的或單純的。

寶島專屬的生命與美。

【南國再見,南國】與【千禧曼波】映像般的對倒,多有能互相對照或輝映之處。

【南國再見,南國】位於侯導作者生涯中的前半,描寫躁動紛雜的寫實社會困境。

【千禧曼波】則在創作發生轉向的生涯後半,更觀照內心活動的私人難題;

【南國再見,南國】中充滿流動的意象,與【千禧曼波】凝滯的空間相對;【南國再見,南國】中同樣由林強創作的電影歌曲【自我淪陷】,具有強烈且明確的向死的意誌,亦能與【單純的人】渴望生活的光明與甜美相對。

然而這些又有著共通的語言與美感,一脈相承。

2001年,舒淇好年輕,穿黑色的蕾絲內衣,風塵中透著童真的無邪,誘人如薔蜜盛放,不知那是否也是她的最好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