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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語電影的希望,在這兒

2024-07-22電影

文| Argoon

深刻刺入婚姻肌理的【金都】橫空出世之後,金像獎新晉導演黃綺琳總算嶄露頭角,頗為出人意表的是,她放棄符合商業法則的乘勝追擊,而是選擇走一條窄路,拍一部偏離所謂正軌的長片【填詞L】。

不再是明星主演,也不再是鞭辟入裏的文本鉆研,她回到青春、勵誌的顯性範疇,講述一個普通少女追夢的故事。

既有趣又可能無趣的地方是,少女羅穎詩自小就想當一名填詞人。

廣東歌流行數十載,「歌神」許冠文推動粵語、口語、俗語入詞功不可沒,且影響深遠,不過明星詞人終歸屈指可數,最負盛名的依然是兩個偉文,盡管因為種種原因,均已減產不少。

至於不同時代的黃霑、林振強、周耀輝、潘源良、梁栢堅等等(後兩位客串了【填詞L】),連同各式填詞人乃至唱作人,浮浮沈沈地只能是某段或某些流行歷史的註腳。

畢竟,填詞人終歸身處幕後,而且正如電影所示,相對「作」,「填」顯然更內收,更後移,更難被看到,被追捧,並由此奠定填詞人在工業體系裏的不二位置。

再直白點,就是跟暑期填詞班的魯Sir那樣,第一時間笑話羅穎詩想要以此為生,實屬天方夜譚,須知絕大多數填詞人,沒有辦法單純依靠這項工作的收入維持生計。

黃綺琳能夠看到這個易被忽視卻頗有意趣的人群與職業,可謂獨具慧眼,挑戰相關題材自然令人興奮,但正因個體涉足、成功的機會都過分渺茫,加上粵語歌被不再耐心更不再仰視的大眾誤解過久、放棄過久、唱衰過久,勵誌很難成為凸顯的內容,對於這樣的故事,需要更多取舍與拿捏,才能確保觀賞性與共鳴度。

幸好,【填詞L】踏實卻也鬼馬地展現了羅穎詩對填詞的憧憬,以及為之付出的無數努力。

十幾歲的時候,羅穎詩就察覺自己在填詞領域,起碼比周遭朋友更有天賦。圈地意識咬合終身興趣,她要順接青春時期一點即著的熱忱,執著地在愈發不可能的環境裏延續熱忱,錘煉自身,只求把愛好轉成工作。

但磨練之所以是磨練,實在是因為充斥僵化的社會準則與莫測的命運分派,個體想要抓住機遇,甚至僅僅是要碰個運氣,就很可能被撞個鼻青臉腫,遑論制造機會。羅穎詩在填詞路上,契合現實狀況與戲劇需求,遭遇無數挫敗。

才華在下的人非要挑剔篡改,兩面三刀的人想要白嫖,隨意退稿、恥笑,工作機會說沒就沒,姓名標示版本說換就換,更無奈的是,哪怕贏得填詞比賽冠軍,簽下公司合約,以為理想握在手裏,結果仍是癡心妄想。

文化圈、娛樂圈放大了機會主義落腳的虛無,哪怕是身在局外的觀眾,眼見太多規則構築的銅墻鐵壁後,難免同樣為之心有戚戚。

黃綺琳在表現這些牽涉大眾人生初建的內容時,不斷在生活日常裏用段子式的詼諧調節氣氛,只是彼此笑靨之下,越來越難見到發自內心的喜悅與興奮,幽默所抵抗的殘酷不知不覺間就聯動了電影內外的沮喪,光輝明亮的青春片成了我們對過往熱忱的集體埋葬。

此時此刻,完全可以飆句臟話。

事實上,片名的「L」本來就是「撚」,粗口一個。在電影的開篇,羅穎詩跟閨蜜就在教會學校的彌撒儀式上,調侃口中歌詞。

調子在這個段落已經定下了。女中學生把「聖愛」有意曲解為在粵語中完全同音的「性愛」,搞笑之余固然牽涉所謂褻瀆與冒犯,但魔改歌詞這種事,尤其是在年少時代,恐怕不少人參與過,包括改詞與傳唱。

完全可以認為,就跟說臟話、開黃腔一樣,這些顯得離經叛道、實則無傷大雅的舉動,是少年人想要成為大人、渴望被接納的某種渠道,或者說訊號。黃綺琳很真誠地拿這些七零八碎的火力,拆解出年輕人本身對陳規的抗衡以及對未來哪怕虛妄的熱望。

曾經象征美好與自由的成人世界,是可以透過這些詞匯接近的,而接近後方可察覺到的不美好、不自由,才會重新賦予當下跟臟話對等的本質。奈何我們在善於偽飾的現實裏,只能用不明所以的「L」指代「撚」。

如此這般的調性,給羅穎詩,更給黃綺琳更多盡在不言中的表達。就像【金都】,頻出的金句持續給刺猬插上防禦的刺,也在同一時間把它紮得遍體鱗傷。

【金都】

【填詞L】那首畫龍點睛的【填詞魂】,在「成功太熱血 小挫敗沒人說破」的基調裏唱出「難得我耗光一世努力才放棄」,更唱出「就算傷心也算盡情活過」。

某些瞬間,我們會希望羅穎詩替自己贏,但更多時候,我們會原諒,乃至更為喜愛贏不了的羅穎詩。

型別暗示過的熱血、勵誌被趕到這樣的死角裏抒發,黃綺琳跟開車的女學生一樣,是在明知故犯地冒進,而願意看懂這些曲線救國初衷的觀眾同樣會原諒這部電影的呈現,包括它的粗糙與跳脫,還有一些新演員甚或素人演員在演技上的不足。

哪怕不知道黃綺琳放棄尋求資本,直接投下拍攝【金都】賺到的錢,跟老搭檔制片人黃鐦對半湊出兩百來萬,用比【金都】還少三人之一的資金,還短三天的十五日拍攝,捯飭出另一部帶有鋒芒的作品。

這件事本身就很壯麗,很難不去理解與敬重。

最終,觀眾會在半開放性結局裏念想,終於確認自己是「填詞人」的羅穎詩到底放棄了沒有。答案是放棄過,但沒有完全放棄。這在愈發難以做夢的現在,已經算是既聰明又清醒,很了不起的了。

青春片的意義,與其說是遍布雞湯甚或味精的勵誌,不如說是帶領觀眾與自己,重溫為一件事或一個人付出所有的純粹時光。

【填詞L】能有這些指向,就算是有勵誌色彩,好歹有在勸慰失敗者,也有在仰望自己的星空,而且正因如此,電影可以保持尖銳,迎戰既得利益者的排他性,及其明喻的社會機制。

讓人感佩的微妙尾聲,是這部電影之於黃綺琳的價值,並透過這些價值生出更多之於觀眾乃至大眾的意義。

她曾經揶揄自己,【金都】是因為被家人催問婚姻才有的回應,【填詞L】則是被人問彼時填寫同名主題曲是否首次填詞而進行的表達。

換言之,黃綺琳目前導演生涯的兩部長片,都具有強烈的自傳內容。若說【金都】關聯她從小居住的太子地段,靈感源於三十歲後對婚姻與自我愈發強烈的思考,【填詞L】則貫穿她的做夢階段,對三十歲前的憧憬與敗落進行初戀般親密而疏離的審視,對自己完成內省的交代。

早在2013年,二十六歲的她就出版過【我很想成為文盲填詞人】,回望自己的訓練與沖擊,【填詞L】就幾乎是貼著這些真實文本創作的。羅穎詩是嘗試用調侃姿態招架心灰意冷的黃綺琳,同時關涉同為不知名填詞人的演員鐘雪瑩,以及我們這些求之不得的夢想家。

但格外有意思的是戲外的進展,又一次為勵誌本體寫下註釋。

羅穎詩和閨蜜何雞在廣東歌聖殿紅館外頭擺攤售賣演唱會相關商品,「我將來就不窮了,將來我的歌詞會在紅館被唱出來」,沒想到這句話照進了現實。

去年在金像獎封後的鄭秀文,因為對同樣被金像獎首肯的黃綺琳青眼有加,邀約她填詞,於是有了【盲盒】,吻合歌手也吻合作者地唱出一以貫之的心聲,「獎品稀少極誘人 青春花光才回贈 花一世氣力步近 比想像吸引」。

【盲盒】MV

稍後在【盲盒】MV裏,黃綺琳作為真實、主要的視點,跟多位普普通通的市民一起,在不同的位置共同擁抱生活,消化歷練,成全紀錄片式的昇華。

而就在鄭秀文本月開啟的演唱會裏,【盲盒】終於且仍在紅館被唱響,至於【填詞魂】演唱者兼【填詞L】演員謝雅兒,更是成為第五場嘉賓,唱出這部電影的神髓,而黃綺琳就在台下,見證夢想成真的一切。

番外予以世情的神奇圓滿,給【填詞L】和黃綺琳,也給旁觀者難以言喻的觸動。

鄭秀文與謝雅兒

從這些溫柔回到現實,我們會看到從來沒在其他城市長居的黃綺琳,早已離開了「一般上班族不靠父母繼續很難置業,最少要工作100年才買得起樓」的香港,就像電影所說,「去哪都好,起碼去一個不會懲罰夢想的地方吧」。

很多人離開,很多人就地躺平,很多人借夢想錯位實作的邊角料,心驚肉跳地蹦到下一個夢想,我們從戲裏到戲外,看到的當然不是一代人或一座城市的雕敝,而是更普遍的生存環境與做夢成本。

黃綺琳沒有辦法透過偶遇的幸運,來給出絕對的答案。就像是【金都】最後,有的人過上自己鄙夷的生活,也有人在終於爭取到的自在裏享受片刻寧靜。就像是她邊寫邊拍的【瑪嘉烈與大衛】系列,生活與情感不到蓋棺一刻,都沒有辦法定論。

【瑪嘉烈與大衛 綠豆】

就像是她自編自導的第一部短片【赤鱲角到天水圍是我愛你最佳距離】,哪怕時隔多年再回首、再剖析,還是沒有人能夠得到篤定或正確的回音。

就像是黃綺琳自己,持續在蕭瑟中投射蕭瑟,就跟大眾一樣,不斷拆開人生盲盒,但求某天不再手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