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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員陳建斌:不能創作概念,得創作人

2024-02-09電影

剛剛收官的熱播劇【黑土無言】中,陳建斌又飾演了一位警察。這是他第八次飾演警察,比較被大眾熟知的是【無名之輩】中的馬先勇(曾為協警)、【三叉戟】中的崔鐵軍以及【塵封十三載】中的刑警衛崢嶸。

為什麽還會被警察的角色打動?陳建斌記得自己剛看完劇本,最吸引他的不是裏面發生的案件和破案過程,而是案件涉及的歷史背景:東北下崗潮、工廠轉企改制等,這些大環境造成的人物命運的變化才是最讓他覺得有分量的。他知道編劇都很年輕,能夠深挖出這些事兒、關註這些人群,他很感動,「因為你關懷的內容本身超過了你的表現形式」。他也演過一些反轉又反轉的懸疑故事,在他看來,這些都屬於技法,永遠是排在第二位的。

陳建斌曾主演蔡尚君的【人山人海】,片子的緣起,是導演讀到了當年【南方周末】的一篇追兇報道,這種對社會和底層的關註吸引了陳建斌。陳建斌執導的電影,多是小人物的故事,「好像只有這些能觸動自己」。他曾多次在訪談中表達過,難演的從來不是那些特征明顯的角色,而是普通人、正常人、好人。

陳建斌在劇集【黑土無言】中飾演中年喪妻、臨近調崗的東北警察關宇。資料圖

工作之余,陳建斌喜歡看電影。接受南方周末采訪的前一天晚上,他在看丹麥電影【惡棍】,講一個北歐男人開墾土地的故事。這讓陳建斌想到自己外公的類似經歷——當年在西北戈壁的鹽堿地開渠引水、「跟土地搏鬥」。電影和現實中,土地最後長出的都是馬鈴薯。陳建斌開始查資料,發現片中的年代相當於清乾隆年間,當時是一個小冰河期,全球大饑荒,馬鈴薯的出現救了很多人的命。陳建斌感嘆這是第一個「植物明星」。看完這些資料已經是淩晨兩三點,他「滿足又疲憊地睡去」。

他的另一個愛好是閱讀。「其實我對周圍的人也挺好奇的,但是我有一個問題,不願意花費很多客套的過程,」陳建斌對南方周末說,「不像書,你一開啟,它就在那等你。」他最近讀了黑塞的長篇小說【悉達多】,靠著一排暖氣片,「像被磁鐵吸進去,兩三個小時就看完了」。這種閱讀速度如同一種基因突變——他父親有閱讀障礙,一張報紙得看半個小時以上。「有閱讀障礙的人不是他不願意讀書,是他本身就有先天的缺陷。一目十行或者說喜歡讀書,是一種能力和天賦。」

陳建斌曾空降網上小有名氣的俄羅斯文學共讀小組交流。聊到天賦,他隨口舉的例子也是蘇聯小說【日瓦戈醫生】。小說結尾,日瓦戈和拉拉失散的孩子已經不知道生父生母,但背著他們喜歡的曼陀鈴,這孩子沒學過琴,卻一彈就會,像藝術家一樣。「那就是天賦,」陳建斌說,「我覺得喜歡就是一種天賦。如果喜歡股票,可能你就能掙到很多錢;如果上天賦予你的是喜歡詩歌,那麽你在詩歌裏得到的快樂,從本質上說,應該跟股票裏賺到錢的快樂是一樣的。」

這些習慣,都成為陳建斌職業生涯的養分。

我對每個戲傾註的心力都是一樣的

南方周末: 你演了很多警察,你需要把這些角色演出差異嗎?

陳建斌: 我覺得創作最重要的是不能創作概念,得創作人。比如攝像師、皇上、律師、警察……這些都是概念。演戲或者創作的時候,不能奔著概念去,要奔著人去。那什麽才是人呢?就比如說,你,這是一個人,有你自己生活的、生長的軌跡,有你自己的性格、自己的樣子,這也是我關註的。至於你是什麽身份,沒有那麽重要。

南方周末: 觀眾現在也從鑒賞角色逐漸變成了鑒賞演員本身。

陳建斌: 是,咱們就不說演員了吧,就是在生活裏,你有沒有發現,在某一個家庭裏,或者一個單位裏,一個班級裏,有些人總是容易成為大家註目的焦點,有些人就是邊緣的,還有一幫人就是看客。那麽在人群裏邊,容易成為大家焦點的,容易被大家喜歡、關註的那個人就是明星,他身上就有明星的氣質。這樣的人做了演員,就很容易成為明星。因為不知道為什麽,大家就願意關註有關他的一切。

除了明星,更多的人是從業者。演員是個職業,就像我是個從業者,我並不是一個明星,我是廣大的演員群體中的一個,也就意味著如果我不在演員行列裏,我去幹別的,比如開一家書店,或者到單位去上班,我肯定也不是那個單位裏的明星人物,肯定是很普通的一個。

南方周末: 那你怎麽看待爆火的演員?

陳建斌: 一切都是命中註定的。有些時候你剛進這塊麥子地,麥穗就給你了;有些人走到中間,麥穗給你了;有些人快出去了,麥穗給你了。還有人經過了麥子地,一個麥穗也沒給你,那樣的人甚至更多,我覺得都是命運。是命運讓你成為這樣的人,或者說是你的選擇。

南方周末: 我們一生無數次碰到選擇題,選擇本身有方法論嗎?

陳建斌: 重大的選擇其實我覺得一點都不難,越重大的選擇我覺得越不難。因為重大的選擇考驗的是你的心靈,不是你的頭腦、思想。比如說兩個人都喜歡你,都很好看都很有錢,你肯定還是選擇你心動的那一個,你的心靈會帶領你做出選擇。我覺得大事兒反而不難選,小事兒才難。

南方周末: 【甄嬛傳】永遠都在被網友翻出新花樣,你有關註嗎?其實它的原著是架空小說,你演的時候是否有對照?

陳建斌: 如果沒有一個現實的、真實的東西做目標或者參考,我覺得無法設定創作時的標準——你也不知道它好還是不好,對還是不對。這在我的創作歷程當中沒有發生過。因為我會不知道該怎麽演,該怎麽創作。

像【甄嬛傳】這種作品,觀眾對它的感受和我對它的感受還是有區別的。我自己的作品,經過一個比較長的時間,我才會對它有一種審美上的關照,才會思考它對我意味著什麽。對我本人來說,我覺得它就是我拍過的一個戲。我對每一個戲傾註的心力都是一樣的,但有的受人關註,有些戲不受人關註。每個戲有它們自己的命運。

陳建斌(中)在劇集【後宮·甄嬛傳】中飾演皇帝。資料圖

南方周末: 每部作品都會有不同的評分,這些數位化的聲音和網上的討論對你的表演有影響嗎?

陳建斌: 對我的表演沒有影響,我在任何一個戲裏邊,都是非常嚴肅地、非常認真地在創作,不會受什麽影響幹擾。但是你談到分值,分值意味著某一種口碑對吧?就比如豆瓣,我是會看豆瓣的。當我看某個電影或者某本書有不理解的地方,就會去看豆瓣上的評論。豆瓣評論裏邊有很多高手,包括原來在蝦米音樂、現在網易雲音樂裏邊,也有一批寫評論的,你也不知道他到底多大年齡,是幹嘛的,但他在那篇評論裏展現了能力和才華,有些時候都能征服我,讓我茅塞頓開,恍然大悟。

書裏有永恒不變的東西

南方周末: 你現在在個人的閱讀中有功利(目的)的閱讀嗎?

陳建斌: 我沒有功利的閱讀,有目的的閱讀也很少。有很多問題,我要是突然看到了,馬上就特別想知道原因。那就必須透過閱讀。這對我說有什麽用呢?對我拍戲、寫劇本、教育孩子、過日子完全沒有用,但就是好奇心特別嚴重、特別廣泛。有些時候我覺得這是好的,有些時候我覺得可能也沒必要吧。

南方周末: 閱讀帶來樂趣,詩歌在你的生活中占比大嗎?

陳建斌: 很大,詩歌是我重要的消遣方式。當某一個時刻你什麽都做不了的時候,就可以尋章摘句,因為它就在你腦子裏,而且很簡單。你可以雕琢:哎,這詞這樣說好嗎,還是倒過來說?像賈島一樣在那推敲,時間就過去了。但是一旦能幹別的事情,我也是會被打擾的。坐飛機起飛的時候,我可能思考一下詩歌創作。

南方周末: 你是有寫詩?

陳建斌: 對於現代的、業余的打油詩人來說,他必須要隔絕掉很多東西。古代就是一個大隔絕,因為沒有手機這些東西吸引你,到了晚上你什麽也幹不了,到六點鐘的時候天就全部都黑了,這種情況下人能幹什麽呢?只能像賈島一樣推敲他的詩。所以古代的唐詩宋詞,我覺得現在的人無論如何也作不出來——有一點我們是無論如何也比不了他們的,就是那種隔絕。那種隔絕就使人回到了他自己的眼睛該看的那些事物,自然、月亮。月亮就像一面鏡子,把他的心事全部都反射出來了。而我們被幹擾了,有無數的事可以做。

2024年1月,陳建斌在北京接受南方周末采訪。南瓜視業供圖

南方周末: 為什麽你要堅持看書?

陳建斌: 我覺得閱讀的快樂是看視訊取代不了的。雖然我也是個影迷,如果我有什麽地方是偉大的話,我覺得我作為影迷一定是偉大的。我沒有碰到一個人在生活中有我看過的電影多,有我這樣把自己喜歡的電影看過那麽多遍。比起參加一個飯局,大家在那聊,我真的還是比較傾向於自己看個書、看個電影。我不是說它不好,而是我從那種生活方式裏得到的快樂沒有書裏邊得到的多。我也覺跟書裏、電影裏邊的這些人,我跟他們更親近、更熟悉、更了解,他們更像是我的朋友、我的親戚,而真正在生活裏我覺得不是那麽了解。因為不管是電影裏的,還有書裏的人物,它是不變的,它是永恒不變的,堂吉訶德、浮士德就那個樣子。生活裏的人在不斷地發生變化,所以可能使我感覺到迷惑吧。

南方周末: 所以你不能在人群中得到快樂?

陳建斌: 但我也並不是一個離群索居的人,我的工作性質跟一般人的工作性質是不一樣的,我每次工作的時候都是跟幾十人、上百人一起工作,你喜不喜歡、願不願意,這幾個月你都必須跟他們朝夕相處。每次我拍完戲之後,都覺得心力交瘁,不想再見到任何一個人。我拍完戲之後,要一兩個月甚至三個月的時間才能恢復,不回訊息,不敢接電話,就是完全關閉了某一個社交的功能。

南方周末: 那資訊傳播高度發達對你有什麽影響?

陳建斌: 我覺得網路、媒體的發達有一個最重要的好處,就是它能夠更快地、更迅速地把一些你未知的東西推播給你,你在網路上老是搜尋某一個型別的東西,(演算法)它就知道了,不斷地給你推播過來。雖然有很多都是垃圾,但是我個人覺得中間確實還是有金子,我在那確實看到了以前我不知道的詩。

南方周末: 你會困惑詩歌是否讀懂了嗎?

陳建斌: 我不覺得詩意就是要弄明白的。如果它真的能夠說清楚,如果古代的人他們知道月亮上頭坑坑窪窪,他們一大半的詩歌都再也寫不出來了,因為就沒有這種審美的意味在裏頭了。本質暴露給你了,那有什麽意思呢?

你想過愛情的本質嗎?兩個人之間愛情的本質,如果你真把它拆分開來,那就是兩個骨頭架子帶著肉,之間產生了一種什麽關系。這好嗎?我覺得不好。有些時候,含混的、模糊的那種狀態是美的,就像早晨和黃昏一樣。但中午,大太陽底下,我覺得很難產生這種感覺,黃昏、早晨有露水、有霧,太陽將升未升,然後有鳥叫,但你又看不清楚,那個是美的呀。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夏辰 何豆豆

責編 劉悠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