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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康寶:漂洋過海的中國心|人物

2024-05-28娛樂
第一次聽說「麥康寶」這三個字時,我不甚了了這是一位指揮家的名字。我對這三個字的本能聯覺反應,眼前出現了冰淇淋「麥旋風」和中國香港知名中式速食連鎖「大康寶」的結合體,總之就是好食,夠味。直到見到他本人,我才確信這確實是一位極富人格魅力,充滿傳奇色彩的指揮家,有趣,夠味。
5月1日,麥康寶指揮九棵樹愛樂樂團在上海音樂學院賀綠汀音樂廳獻演三部鋼琴協奏曲。翌日,我起了個大早,趕到他下榻的汾陽花園酒店,與他和他的太太共進早餐。麥太太拿出手機向我展示她先生年輕時的照片,頗為玉樹臨風,風流倜儻。我在狼吞虎咽一碗面條的工夫,麥康寶只吃了幾片不加薩拉醬的菜葉。看來,身材管理和從事音樂一樣,靠的都是持之以恒。如今,年近70歲的麥康寶身材高挑,氣度不凡。我當著他太太的面誇贊他跟年輕時並無不同,還是一頭烏黑亮麗的頭發,麥康寶嚴肅認真地回我「染的」。我倆面面相覷,然後是五分鐘的尬聊。麥康寶的直截了當和毫無掩飾讓人印象深刻。
同樣讓我驚嘆的還有他會說多門語言,除了粵語和帶有一絲淡淡粵語口音的普通話之外,他還會講英語、德語、俄語和義大利語,「要了解一個國家的文化,肯定要從語言開始。」他雲淡清風地講道,無意間透露出自己廣泛遊歷英國、德國、奧地利、義大利和俄羅斯的經歷。但最得他鐘愛的,還是音樂家共同的語言,那是無國界的語言——音樂。
「我是誰」
「我太喜歡,太喜歡音樂了,自打第一次拿起小提琴就喜歡得不得了。」短短一句話,麥康寶用了三個「喜歡」來強調他對音樂的熱愛,他的眼神透過厚實的鏡片熠熠生光,把我也照得暖洋洋。
出生於中國香港的麥康寶祖籍廣東順德,他一提到自己的祖籍就眉飛色舞起來:「我的爸爸媽媽都是順德人。前幾個月我才第一次回到順德,很有感覺。見到順德的領導,領導幫我去尋根,找到第十三代的族人,更高興。」在香港,他就讀於重點中學聖保羅男女中學,從小學讀到中學畢業,他的夢想一直是當一個音樂家。

中學時期的麥康寶(左三)

學習小提琴之後,少年麥康寶就經常自己跑去聽音樂會。香港古典音樂生活豐富,國際名團和大牌獨奏家競相到訪。「倫敦愛樂樂團和義大利音樂家合奏團都來香港表演,我聽了以後很感動。我便立誌自己要很努力,希望將來像他們一樣。」
如果一切按照原定計劃推進,麥康寶可能會成為一名小提琴家。但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改變了他對職業的規劃。十三四歲時,麥康寶加入香港青年管弦樂團,第一次隨團存取蘇格蘭亞伯丁,在一個國際青年交響樂團音樂節上演出。逗留英國的三周時間內,他在倫敦的皇家艾伯特音樂廳聆聽了英國之行的最後一場音樂會。如今回憶那次難忘的經歷,麥康寶還如數家珍,仿佛往事歷歷在目:「斯托科夫斯基指揮柴科夫斯基【第五交響曲】,那時他已經92歲了,令坐在觀眾席的我大受震撼。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像他那樣,指揮到九十多歲。不過先要拉好小提琴,一步一步走。」
1975年,香港管弦樂團招聘樂隊演奏員,麥康寶努力練琴,順利考取,成為樂團小提琴手。回憶那段練琴和工作經歷,麥康寶的語調也變得高亢起來。「我在樂團拉了一年多琴,看似時間不長,但也經歷了很多,看到很多。」為了安靜練琴,一直和媽媽一起住的麥康寶毅然搬了出去,在當時還很偏僻的新界租了一間公寓,還被媽媽批判為自己「造反」了。
「那時新界還主要是農田,雞在打鳴,狗在叫吠。每天上班,我提著琴,聽到燒煤的火車的聲音就趕緊跑到火車站。我養了條狗,它會跟著我跑。坐火車到了尖沙咀,再坐輪渡去上班。我十幾歲起,生活就是這樣子了。」
彼時的樂團剛剛經歷職業化重組,開啟第一個演出季,也迎來首任音樂總監,那便是出生於印度尼西亞的華人指揮林克昌。林克昌既是出色的小提琴家,又是一流的指揮家,麥康寶看在眼裏,記在心裏:「林克昌的小提琴功夫是超人的,指揮也很職業。而且他的耳朵特別好,每一個譜台的演奏員拉得怎麽樣,他都知道。他為我們這支樂團打下了紮實的基礎,讓樂團得以勝任斯特拉文斯基【彼得魯什卡】這樣的高難度作品。但是很可惜,他後來被趕走了,而且之後樂團再也不請他回去指揮,我覺得很不理解。」
林克昌離任香港管弦樂團的緣由眾說紛紜。麥康寶相信和港英時代的社會風氣、洋人和華人的分道而治有關。「那時,我白天在樂隊拉完琴很興奮,合起琴盒就想走,這時林克昌就會叫我留下來開會。久而久之我發現開會的都是中國人,後來知道外國人也會和外國人開會。所以我覺得,中國人跟外國人是合不來的。那時外國人勢力很大,港英時代外國人還會欺負中國人。」
那段歷史給麥康寶留下了刻骨銘心的烙印。出生並成長於殖民地環境的他開始認真思考自己的身份定位和文化內容。抱著對音樂的好奇心和對「我是誰」這一深刻問題的求知欲,他遠赴歐洲求真經,因為「古典音樂的土壤不在香港,而是在歐洲」。
他先在德國弗萊堡學習小提琴,後來經人推薦,於1976年轉至維也納深造作曲和指揮。
當時在歐洲,人們對香港的印象普遍一般。「我到歐洲發現,人們說Made in Hong Kong,也就是香港制造的東西時,言下之意是在說這件東西廉價,品質差,容易爛。」在香港,外國人欺負香港人,在歐洲,人們也看不起香港人。這都讓學生時代的麥康寶陷入了尋找文化自信的苦苦思索。
讓麥康寶解開心結的是他在維也納的作曲老師艾爾弗萊德·烏爾(Alfred Uhl)。烏爾曾經在中國教學,對中國懷有深厚感情。有一次麥康寶把自己創作的作品給烏爾看,老師告訴他:「你的作品很好,但是很可惜。」麥康寶一再追問,老師教誨道:「可惜你的作品沒有中國味道,你要記住你是中國人,你的作品一定要有中國味道在裏面。」老師還建議麥康寶回國發展,因為「在中國成功,就是在世界成功。」
「這句話對的我人生產生了重大影響。」麥康寶說。
中國心,行遍世界
抱著一番對音樂的求索遠赴歐洲取經,結果老師的一番教誨把他點醒,這才是他取得的「真經」,就是確定自己作為中國人的文化認同和身份內容並為之驕傲。此後,無論是指揮還是作曲,麥康寶都懷揣著一顆炙熱且自豪的中國心,行遍世界。
學成後,他在擁有100萬人口的俄羅斯中部城市佛羅內斯居住並工作多年,指揮當地交響樂團,為香港發燒唱片品牌「雨果」灌錄了多款有口皆碑還熱銷的中國及西方經典作品唱片。由於在當地深耕多年,他還被當地杜馬授予榮譽證書,以表彰他對俄羅斯文化的貢獻。
盡管如此,麥康寶在俄羅斯的生活遠非一帆風順。他在俄期間還趕上了兩次車臣戰爭。恐怖分子時不時會出現在街頭巷尾襲擊平民,社會治安混亂不堪。麥康寶也經歷了一次又一次驚心動魄,幸而有驚無險的狀況。
有一次,在莫斯科,麥康寶與樂團為雨果唱片錄音,唱片公司需要支付給樂團報酬,從香港匯款美元到俄羅斯。另一次,在佛羅內斯,正值戰事,麥康寶身為指揮,需要把現金發放給樂團。
「我和一個樂團的工作人員先去銀行取美元,好多現金一捆一捆地裝在手提袋裏,就跟電影裏的情節一模一樣。取到錢之後我們快跑著出了銀行,就怕手提袋被人搶走。其實錢被搶走倒不是最重要的,最怕人財兩空——真的有武裝分子會趁亂打劫,謀財害命。」就這樣他們一路小跑到貨幣兌換處,把美元換成盧布後,再一路跑到樂團辦公室,把一袋袋現金交到樂團手裏,麥康寶懸著的心才放下。

麥康寶與佛羅內斯管弦樂團

後來,他毅然返回香港,報效故土。作為一個指揮,擁有自己的樂團尤為重要。香港的職業化交響樂團只有兩個,一支是香港管弦樂團,一支是香港小交響樂團。在麥康寶看來,這兩支樂團都已經形成了自己固有的生態體系,雖然兩支樂團他都指揮過,但兩支樂團都不能成為他自己的樂團。恰逢一批香港演藝學院的畢業生找不到工作,就找到麥康寶想辦法。雙方一拍即合,組建一支樂團的想法就這樣成型了。
這便是由香港演藝學院畢業生班底打底,全部是中國人組成的寰宇交響樂團的由來。「我在全世界指揮,在哪裏就說哪國語言。在俄羅斯指揮,我就說俄語。在香港指揮,我為什麽要說英文呢?所以,我要成立一個香港本地人的樂團,一個中國人自己的樂團。」麥康寶說到他的創團初衷,擲地有聲。

香港寰宇交響樂團

2013年,樂團在香港大會堂的一場音樂會上正式宣告成立。2018年麥康寶和樂團共同獲得奧地利音樂劇院獎,開始享有國際知名度。該獎每年頒發一次,獲獎者來自全球各地,主要是歐洲音樂家及樂團。這也是中國的音樂家和樂團首度獲得該獎。

麥康寶在奧地利音樂劇院獎頒獎現場

「2018年我正在指揮上海愛樂樂團,音樂會後第二天從上海飛到維也納,樂團從香港飛維也納,我們在維也納機場匯合,趕往格拉茲領獎,還在當地表演了一場音樂會。」麥康寶回憶。
寫完孔子寫張騫
還在維也納深造時,麥康寶就寫了不少習作。在俄羅斯工作期間,他創作的【第二交響曲】還是莫斯科愛樂樂團首演的。有了自己在香港的樂團,他得以重拾自己的創作,開始深耕更為復雜且龐大的作品。歌劇進入了他的視野,「聖人」孔子成為他書寫的主題。
之所以會選擇孔子為第一部歌劇主題,是因為麥康寶希望把孔子的教誨透過音樂的方式傳遍全世界。「你問外國人是不是知道孔子,所有人都知道。你問孔子去過什麽地方,做過什麽事情,很少有人知道。所以我的目的,就是要大家了解中國文化,告訴他們孔子做過些什麽,發生過什麽,大家才能理解為何尊其為‘聖人’。透過寫歌劇,我自己也學到很多。」一講到【孔子傳】,麥康寶的臉就像融化了一般陶醉。
透過把五聲音階和半音階結合在一起,「孔子家語·顏回第十八」這樣顏回識音的典故便躍然紙上,搖身一變成為舞台上生動形象的對話。一出講如何聽辨聲音的故事,就這樣毫無違和感地被融入歌劇裏。
為創作歌劇,麥康寶執拗地把以【孔子家書】為代表的原文直接拿來作為劇本使用。中國聽眾在觀賞歌劇時,台下會備有兩台字幕機,一台打出文言文,一台打出白話文,有助於聽眾理解。2022年,麥康寶還找了一位德國教授把劇本文言文翻成德文。歌劇於香港回歸25周年之際在香港大會堂首演,本來還要在廣州大劇院上演,但因為疫情取消,改為線上。
為錄制歌劇的線上版,麥康寶大費周章。「中演公司請我們做一個歌劇錄像,但那時香港防疫管控很嚴,歌劇演員不能和樂團在一起,只能分開錄最後合成。樂團錄音要找大場地,沒人願意把場地借給我們,怕擔風險。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室內籃球場,香港康樂及文化事務署跟我講,每個人要間隔1.5公尺,我就買了一把尺,一個一個量,結果偌大的籃球場剛好坐下了所有演奏員。起初還在擔心,人坐得那麽散聲音怎麽會聚在一起,但很奇妙,錄音的聲音很集中。視訊上線後,第一個星期就有五十多萬人點選。」
去年5月,【孔子傳】首度進駐內地,麥康寶帶領寰宇交響樂團原班人馬與浙江音樂學院組成的歌唱陣容聯袂登台中國歌劇節,此次是來自香港的藝術團體首度參加中國歌劇節。演出獲得了文旅部頒發的「優秀劇目獎」,讓他感到莫大驕傲。

【孔子傳】在第五屆中國歌劇節中演出

寫完【孔子傳】,麥康寶下一步在規劃寫張騫。他此前去西安指揮了陜西交響樂團,看到寬厚的城墻聯想到中國偉大的歷史,「了解到張騫的偉大,我便有了創作欲望。現在,我已經快完成歌劇【張騫傳】了,希望有機會演出它。」
創作歌劇之余,麥康寶還有一個夢想要實作,那就是寫一本自傳。他說:「我的一生到過很多地方,經歷過很多,還碰到過打仗。那些都是難得的經歷,我希望把它們記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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