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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曉夫:不是謀生的商人,不是利益的奴隸

2024-08-13國風

俞曉夫

江蘇常州人,上師大美院院長、教授,中國國家畫院研究員,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畢業於上海戲劇學院美術系,曾任上海油畫雕塑院副院長、中國美協上海分會主席、中國美協油畫藝委會委員。第十一屆上海市政協委員。

作品在國家和省市級藝術大展中獲獎十余次油畫【寓言三聯畫】獲第十屆全國美展銀獎、油畫【一次義演】獲首屆中國油畫展大獎、油畫【工作室】獲第六屆全國美展銅獎油畫【鋼琴系列·六】獲首屆上海美術大獎金獎第三、四屆全國連環畫、插畫大展銀獎,榮獲首屆「上海藝術十佳」稱號。中國重大歷史題材創作【魯迅與新文化運動】【馬克思在大英博物館】等十余件作品分別為中國國家博物館、中國軍事博物館、中國國家畫院收藏。

【小聚·我的玩偶之家】180×230cm 2016年

他不是什麽可他是什麽

文/毛時安

俞曉夫不是那種以藝術謀生卻沒有一點藝術氣質的藝術家。

俞曉夫不是那種以利益為內驅力隨波逐流的藝術家。

俞曉夫不是那種不會走就想著跑、不會畫畫卻胡塗亂抹,穿著皇帝的新裝滿世界亂跑、唬弄人的藝術家。

俞曉夫不是那種只顧低頭拉車從不擡頭看路,只有技巧沒有思想的藝術家。

俞曉夫不是那種滿嘴「主義」,拿起畫筆面對畫布就手足無措不辨東西的畫家。

【紀念莎士比亞之歡樂頌】150×250cm 2016年

當我從一篇舊文中摘下上面這些文字的時候,望著窗外初夏的漫天星鬥和城市的萬家燈火,有一陣久久的茫然:他不是什麽,可他是什麽,他為什麽不是什麽是什麽?

大千世界、蕓蕓眾生,王公貴胄、一介草民,都有自己生命的軌跡、人生的道路。大體看來,人生就像一條河。起初是出山的小澗,細小卻清沏,到了中遊就分出了葉脈般的支流,到了下遊,水面開闊,氣象渾成,卻也泥沙俱下、魚龍混雜地渾濁起來豐富起來復雜起來。就像所有入海的開闊壯觀都可以追溯到源頭的涓涓細流一樣,成人的故事總是相關著遙遠的童話。俞曉夫似乎對童年情有獨鐘。

有一個下午,他用很感情、很滄桑的語調敘述他未出世時的故事。慢慢眼睛裏竟有了窗外陰天灰蒙蒙的迷茫眼光和沮喪。這在他是很少見的。

【從海外帶回來的朋友】150×182cm 2016年

一般來說,上海的畫家大都不那麽顯山顯水不那麽高調。他們知道在這樣的城市萊恩身立命必須要有一種「奇異的智慧」,一種不事喧嘩卻一鳴驚人的才華。他們常常會在一、二聲吶喊以後,就保持著長長的高貴的沈默,或者至多還有幾聲喃喃低語而已。他們長年累月地鉆在逼仄的畫室裏,只有透過玻璃窗的蒼白的陽光,撫摸他們全神貫註充滿激情的臉龐和握著畫筆的手掌,略略知道他們藝術的謎底。藝術家在任何時代、任何地方,都帶著撩撥人們好奇心探究欲的神秘兮兮的色彩。

在我們這座城市,尤其如此。

【懷念經典——愛因史坦在上海】210×350cm 2017年

他從不單純作畫,喜歡讀書、思考。讀書越多,思考越深。他發表自己對事物的看法。每次總有自己的角度、邏輯,深刻而富有生氣。很得到老師同學認可。在鉆研的過程中,他確立了「畫圖是謀略」的思想,而不能就畫論畫。他的畫總是在深處藏著一種想法、一種意義。

在俞曉夫的藝術觀裏,藝術家不應是社會問題的一部份,不應是遊離在真正社會主流外的另類。俞曉夫是職業畫家。職業畫家曾是多少藝術家們向往的理想中的職業選擇。自由、體面,有一份穩定的收入,還有社會上人們尊敬的目光,可以坐在國家提供的畫室裏構思、創作。便很少有人能想像職業畫家以創作為生,獨坐畫室尋找創作靈感時的內心煎熬,承受與眾多高手藝術競爭的巨大心理壓力。

【懷念經典——愛因史坦在上海】 局部

俞曉夫幾起幾落。像我們所有的人一樣,他喜歡成功,喜歡好評如潮,喜歡有他的藝術的愛好者崇拜者,害怕失敗、挫折和不被人理解的難以忍受的孤獨。即使在遊戲中他也時常會表現出那種不願看到失敗的好勝性格。在創作低潮的時候,他一度沈溺在圍棋的黑白世界之中,試圖找到一種代償,把藝術中的失落轉化為棋枰上的得意。他的對手是自詡畫界「棋聖」又號稱入段業余棋手的油畫家黃阿忠。不是他的對手的俞曉夫每次看到自己敗局已定大龍被屠的時候,定然會「一不小心」地撞翻棋盤,把棋子碰得滿地都是。還不許阿忠復盤,一定要重新來過。

【馬克思在大英博物館】210×360cm 2018年

一九八四年,俞曉夫為參加全國美展精心創作了【敲門】。在整個創作過程中,畫家始終處在一種自由的、無意識的、非功利主義的審美狀態中。所有的安排都是那麽精心卻又不露痕跡的自然,用筆松馳而又結實,色彩統一而變化微妙。四位海上畫家姿態面容各異卻有著相同的落寞寂寥的神情。特別令人嘆服的是其構思的高度戲劇性。他們包括那只耳朵豎起的小貓,目光都指著同一個方向——門。傳達著一種期待:敲門者是誰?正是躲在畫外的畫家「我」。「我」就像【雷雨】中不出面卻操縱著命運的「雷雨」一樣,是作品真正的主人公。這也反映了曉夫骨子裏一直有的很自傲的成分。畫到百分之七十的時候,曉夫有了充分的自信: 這將是件具有非凡價值的作品。不幸的是,就是這張充滿人文精神的作品,不入評委「法眼」。以「過了選送時間」為由,落選了。

【我,輕輕地敲門】150×160cm 布面油畫 1984年

這一屆全國美展確有相當多的佳作落選。有好事者為落選者鳴不平。專門編輯出版了一本落選作品畫冊和一個落選作品展覽。【敲門】入選了畫冊,但沒有參加畫展。曉夫對於自己的精心之作原無落選的心理準備。但是透過解讀「落選」的行為,曉夫知道,這個時代在藝術上是落伍了,看走眼了。古代哲人有雲:禍兮,福之所倚。因為落選,【敲門】的命運引起了藝術界廣泛的關註,幾乎成為以後所有全國性的大型畫冊的必選之作,成為曉夫藝術創作生涯中具有紀念碑意義的代表作,奠定了他向更高境界攀升的基石。一九八七年他以【一次義演】榮膺首屆中國油畫展大獎的崇高榮譽。也奠定了他在美術界的學術地位。作品中畫家畢加索和畫家俞曉夫不可思議地站在一起,出其不意地聯袂為面前那個跛足的小孩共同義演、募捐,畫的右半部是稱之為「我的哥但尼卡」的淒烈的戰爭後的場面。廣闊的地平線橫貫在他們的背後,在壓抑中透出高貴的人道主義情感。大氣、精致。無論思想和藝術上都無可挑剔。此後,各種獎項接踵而來。

【一次義演】油畫 1987年 獲「首屆中國油畫展大獎」

然而,歷史永遠是戲劇性的歷史。如果說近代中國一二百年始終處在一個目的策略不斷變換的漫長的過渡時期,知識分子一直處在「尋找」的心理焦慮中的話,那麽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更是如此。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激烈的多元的轉型時代。在新起的令人眼光繚亂的裝置藝術、行為藝術、觀念藝術面前,人們困惑了,茫然了。也有人懷疑或者放棄了自己的藝術方式。也有人以寬容多元的名義去似是而非黑白混淆。一時間歷史被反復塗改,固有的文化次序塌垮,傳統的價值體系陷落。只有新和舊的藝術而分不清好和壞的藝術。

【魯迅】61×51cm 1999年

此時的曉夫已經有了畫壇領軍人物的藝術水平胡氣質。由他挑頭發起上海新架上畫派。在新架上行動「開場白」中,他以少有嚴肅口吻宣布:「在今天這個嚴厲的歲月裏,能夠談藝術,坐下來從容地談藝術似乎是有些鮮見了。但歷史就是這樣譜寫出來的。我們將珍視今天這個日子;我們將不假思索地崇尚嚴肅的藝術;我們將不遺余力地去維護自己的尊嚴!」擲地有聲,昂揚著壯士扼腕的悲壯,不過江東破釜沈舟的決絕!一切就像發生在昨天。當我為撰寫本文,抽出畫冊,才知道這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正是在那次畫展上,曉夫展出了他的拍賣古鋼琴系列。「在那些古鋼琴上陳列著細節莫辯的人物和器物,時間和空間同時消融了他們的清晰。這些喑啞的琴鍵中滿含著對逝去美好的悼念」。是的,在今天我們必須為了一種信念而堅守。只有堅持才有勝利。放棄了堅守,這世界上什麽都救不了你。在一個價值紛紜的歷史轉型時期,在充滿後現代解構、資訊爆炸、裝置藝術、行為藝術、觀念藝術的種種時髦名詞的時代裏,曉夫堅持以獨白的方式,傾訴著自己的想象。他生活在一個自己想像的藝術世界,用獨白向外面的世界吶喊出自己的聲音。就像農民永遠需要豐饒的大地蔬果,藝術也永遠需要最古老的一些要素,紮紮實實地手藝,超凡脫俗的想象,意出塵表的創造和最基本的人的立場、良知。

【歡樂的俄羅斯族】350×250cm 2018年

現在我將告訴大家,今天的「俞曉夫是什麽」。

俞曉夫是那種形式上相當單純考究而背後充滿了「想法」迷宮的藝術家。他喜歡有思想的宏大的敘事性場景。在那樣的戲劇空間中,總有他心馳神往的偉人在走動、在思考。在他精心而不乏幽默建構的敘事空間裏,歷史總是和現實進行著漫不經心又極其溫柔的對話。在對話中,我們通常很難認定,是歷史嵌入了現實的地表,還是現實鍥入了歷史的心臟。歷史的滄桑和現實的穿透,像做愛的男女,肢體藤蔓般纏結在一起,很誇張很荒誕,同時很清醒很理智。他經常在作品中導演不同時代的歷史人物和現實人物,還有並無顯性關聯的物什,很戲劇化、很錯位地納入一個共時性的空間場景中,產生一種結構上、視覺上、心理上的非現實的虛擬感。它們通常是對物質與精神分裂,肉體與靈魂分離的緊張現實的一種寓言。是他,作為有節制的思想者,力圖在拼寫、黏合歷史中,在虛擬的結構裏努力重建人的自我形象。所以,歷史的碎片在他手裏有令人悅目的形式和相對晦澀的語意。作為現實的代言人,我們時常可以碰到面目模糊卻形象肯定的畫家本人,周旋在托爾斯泰、羅曼·羅蘭、馬克思、司馬遷、吳昌碩、虛谷、魯迅們之間,為他們遞茶送水、端坐閑聊,乃至共同入浴,表達著自己很人性化的敬仰和情感。

【從美國帶回來的朋友】 三聯之中 150×100cm 2012年

我們這一代對歷史、對偉人的醉心崇敬,對存在、對現實的固執迷戀,總是在他的作品中以一種迷人的氣質流露出來。

俞曉夫是那種很聰明而不是那種小聰明的畫家。他的聰明是一種五味交織的,把機智、智慧、狡猾、靈性、裝瘋賣傻、裝聾作啞各種聰明要素結合起來的聰明。不信?你可以從他躲在玻璃片後的眼睛裏讀到我說的東西。這種聰明使他的作品不會有宏大敘事的赤膊上陣笨重不堪的通病。相反,總是那麽靈動飛揚生機盎然。他的影像,看看清晰看看模糊,看看寫實看看寫意,讓你不斷將近視鏡和遠視鏡交替戴上。視覺總是處在變幻的過程中。我們很難用一種「主義」來概括他的畫風。你可以說他寫實,但他總是變形。你說他變形的,但年輕時紮實的造型基本功和他觀察的深入細致,使他的誇張變形總是那麽恰到好處的鮮明、準確、傳神。真正是萬變不離其宗的變化無窮。這是他年輕時用功的報酬。曉夫的藝術有一種天生的誇張的幽默感。平凡日常的生活,經過他的處理,會散發出一種生動、深刻的喜劇。即使嚴肅的題材,也會蒙上一層高超的黑色幽默的色彩。生活中喜歡侃侃而談的他,可以引證藝術中機智俏皮的他。某日吃飯,席間他模仿一位我們認識的朋友。說他激動的時候,彎曲的頭發會突然像裝了彈簧的放射線一樣,「啪」地彈出一米多遠。然後又「嗤」的一聲收回,蓋在頭上。雖然我們可愛的朋友從來沒有頭發彈出去過,但我們誰都感到,唯有曉夫真正抓住了這位朋友最戲劇化也最個人化的特征。曉夫的畫很結實但不沈重。不僅在大體的寫實中,有著色階極為統一色彩極富變化的小方形色塊,音符般撒落在他的敘事空間裏,而且經常會有極松動的神來之筆,將結實流動起來、飛揚起來。

【從美國帶回來的朋友】三聯之右 150×100cm 2012年

從繪畫語言解讀俞曉夫,曉夫是很布爾喬亞的。

藝術氣質高貴、華麗、精致,有條不紊從不拖泥帶水。是一個為藝術而藝術的唯美主義者。畫筆在畫布上,就像唯美主義的鄧肯在舞蹈。但千萬不要期待他會給你一份中產階級的甜點心、下午茶。在思想底蘊上,他絕對是一個獨立無羈我行我素的波西米亞人。他的靈魂時常附著在一個深邃廣闊的背景上,沈思、遊蕩。就這樣,平民氣質和貴族趣味在他身上和諧地得到了統一。在他近期創作的「曉夫閑聊」漫畫中,他將凡夫俗子的日常生活,將人生百態中的關愛、調侃、失落、向往、傷感,五味俱全,一一抖落出來,定格在你的面前。那樣的溫馨而有趣味性。他以他獨特的方式,將漫畫變成了當代社會人生的浮世繪。他年輕時讀過很多書,他現在還在讀那麽多書。經典和思想塑造了俞曉夫。他是浮躁年代的沈潛者,是物質年代的思想者,是隨波逐流時代的砥柱,是犬儒時代的巨人,盡管他的個子不高。曉夫有著自己堅定不移的人生和藝術理想。他鄙視藝術中見風使舵唯利是圖的機會主義者。是藝術時尚的毫不妥協的抵抗者。談到藝術粗鄙的時尚化價值取向,他深惡痛絕。

【共和國的殉道者宋教仁先生遇刺】180×260cm 2000年

幸虧他有樂觀的天性。要不然看到今天美被撕裂,醜被張揚,定會像茨威格那樣的決絕、絕望的。在今天,有幾個畫家會在B52盤旋在別人頭上,將智慧炸彈扔在別人頭上的時候,用藝術發出正義的吶喊、憤怒的吼聲?和素昧平生的南斯拉夫人民一樣、一起憂傷?當我們如此向往著「歐陸經典」的時候,有幾個藝術家會去譴責資本主義原罪的一面?有誰會告訴人們,不要「太遠離馬克思和列寧」?只有我們的曉夫,沒有忘記用一柄可愛的小小的紅傘,給南斯拉夫Baby「一點點安慰」(見【今日早新聞】)。

【大先生魯迅在上海】三聯之左 200×190cm 2001年

在曉夫心目中,人性最終是不可戰勝的。也正是在曉夫畫室裏那些大大小小的畫布上,我們觸摸到了一顆充滿人道主義的高貴情感至今仍然滾燙的心。看到了人類與生俱來的尊嚴和價值。

【哲學家——紀念薩特和加繆】160×260cm 2019年

在申窯,我曾目睹他那麽全神貫註卻有又貌似那麽漫不經心,東一筆西一劃,給我畫青花瓷瓶「魯迅和托爾斯泰」的全過程。他個人二零零三年年歷上對自己畫青花瓷瓶有過洋洋得意的很精彩的廣告式的吹噓。說句實在話,那個懶洋洋的上午確實美麗得像詩。天上時不時地飄下幾點春雨似的冬雨。其實那時他已經不畫魯迅了。他說,自己畫了很多。畫到後來已經不像魯迅而像某某人了。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魯迅變形變到後來還真像某某人。可惜,某某人全然不是魯迅。在瓷瓶上,他即興寫了一段話——畫一個瓶子,內中分別有魯迅先生和托爾斯泰伯爵。兩個想拯救別人靈魂和自己靈魂的文學巨匠,一個是阿Q在今天的中國依然是滿世界跑,一個是安娜至今仍然沒有復活。可見,文學的作用是多麽經不起世俗的拷問。看他寫完,我的心一沈。

在那個雨意綿綿的上午,我又一次感覺到了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所說的,生命中的無法承受之輕。

【一個人的戰爭·懷念經典年代】220×215cm 2001年

【鋼琴系列之紀念蕭士塔高維奇】160×150cm 1997年

【紀念莎士比亞之正劇演員】180×150cm 2016年

【紀念莎士比亞之庫房】200×190cm 2016年

【四簽名】76×62cm 2002年

【紀念我年輕時代的閱讀】三聯之右 120×100cm 2024年

【懷念經典之一】80×80cm 2000年

【創作示範——斯拉夫人】80×60cm 2019年

【肖像寫生·暖調】115×90cm 2020年

【寫生示範】75×60cm 2020年

【間隙】60×40cm 1995年

【碼頭寫生】60×90cm 2007年

【德國不萊梅廣場】80×60cm 2017年

【路過的寺廟——西藏水粉寫生】 46×57cm 199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