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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泥裏的碎片/林韻

2024-01-27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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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泥裏的碎片

林韻

河面不寬,但春景迷人。堤上長著普都、灌木、雜草和野薔蜜,水中小船一點,對岸綠樹蔥蘢。

這是條護城河,當年的城門就在河對面,晨曦中,我的祖輩們挑擔推車入城,土車的吱扭聲穿過時光、穿過河面上輕蕩的霧,跳躍如水漂鉆進我的耳裏,就生根了。我的身後,家園一片狼籍。城市擴建,我的家蕩然無存,只剩斷磚碎瓦遍地。

我在老屋的地基上徘徊許久,「院裏」,我的榆錢樹,土頭土臉,它眼看著我的家是怎樣坍塌的,心有余悸,瑟瑟發抖,自知無法逃脫。我輕撫它,樹皮的粗糙感從手心傳入二十五年前,它是小樹,我是小孩,它一定沒有記住二十幾年前刻下的刀痕。那些細細碎碎的疼痛,現在想起也許會甜蜜起來。

泥磚是父親做的,我從幸存較完整的磚上,依稀辨認出父親的手印,我那二十幾年前,在烈日下做泥磚的、強壯的父親啊!

在老屋的廢墟裏,我找到了一個玻璃球、一根木頭小車軸,都是童年裏陪伴過我的東西,我帶著它們來到河邊。

一條渡船,鐵皮的,二十年前就在這兒,二十年後還在這兒。不遠處,大橋正在進行後階段施工,零星幾個人過河,老船工發動鐵皮船幾次,可它已經老了,船體斑駁、鐵架歪斜,喘息著不想動彈,如咳嗽著不堪重負的老人,老眼昏花的它,認不出二十年前在它身邊戲水的少年。

我下到堤內,踩著軟軟的河泥走,細浪們湧來又退去,像要告訴我什麽欲言而止,玻璃球和小車軸在衣兜裏互相碰撞,像兩個不安份的孩子,我將它們拿出來,放到河床上,發現河床上不單純是河泥,還有其它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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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燈罩

一片彎月形的透明玻璃,插進河的肌膚,被浪花輕舔。我將它拔出,在河水裏洗凈,手心裏臥著一片幽幽瑩瑩不動的水,像極了清晨裏,母親手中那片霞光。

將燈吹滅,我的腦中總有瞬間空白。如豆的燈光消失,像突然一閉眼,將所有一切都關在眼瞼之外。窗外的天空,綴著一兩顆星星,絲絲寒風從窗縫鉆進來。我躺在床上,看著昏黃的燈光隨風搖晃。母親在備課,北風呼號著,穿林而過,搖撼著我們的家,卻搖撼不動土墻上母親的影子,我因此感覺到真切的暖意,平靜地朦朧睡去。

清晨,我一睜開眼,就看見母親在窗前擦煤油燈,晨曦透窗而來,一角金色落在黃泥地上,母親的燈罩就在陽光裏燦燦透亮,她手中拿塊小絨布,對燈罩哈口氣,就著光舉到眼前,再細細致致地擦,母親的臉同樣光芒四射。

看著手中這塊燈罩碎片(也許不是,但我認為就是),想起母親最愛跟我講的夜明珠的故事。有位善良的青年,碰到一位美麗的仙女,仙女送給青年一顆夜明珠,並與青年結為秦晉之好。有個財主,眼饞夜明珠,想方設法,明搶暗奪。最後當然是正義戰勝了邪惡。童年的我,最向往那顆夜明珠,向往將黑夜變成白晝的神奇力量。

現在,我的家即將變成四處懸掛著夜明珠的城市了,我的鄉親,對夜不會再恐懼,夜裏的燈光,營造著情調和氣氛,夜,成了利用和掩蓋,成了生活中的點綴,成了白天緊張工作後舒展身心的方式。

到哪裏去尋找一燈如豆的日子?二十幾年前,那些漆黑的夜裏,風掠過重重群山,掠過河流和平原,是否記住了那個小村裏那點燈火下,有個小女孩做著明亮的夢。二十幾年後,不再漆黑的夜裏,那個做夢的小女孩,是否會註視著城市中,不再深知夜的滋味,也難知燈的滋味的我的一舉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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朽木

看見它才想起,進村的時候沒見到大樟樹。我知道不必去找它了,它就在我腳下的河床上。它已經很細,我可以抓它在手,也可以隨手扔出。

斷口崢嶸,尖銳如齒,斷裂時,每一處都在牽扯、嘶叫,露出利齒,無際於事。黑了,爛了,它也不再是大樟樹,它只是一段朽木。

在老屋裏,我擡頭就能看見木頭,它們沒有朽壞,它們互相支撐,橫橫豎豎,排列成很美的圖案,它們仍然是長在地上的樹,瓦片們是它們的葉子,天空的亮光排著隊,蜘蛛們在亮光下織網,小飛蟲撲上去,老鼠子再沖破,貓兒咪咪上梁,燕子飛來飛去築巢,孩子們的腳步咚咚響。它們都知道。

夏夜裏,大樟樹下的故事特別多,講故事的是祖父。大樟樹很大,要幾人合抱,大煉鋼鐵時,有人要砍它,祖父拼命保住了它,幾年後,祖父卻沒能保住自己。祖父過世,人們就傳說這棵大樟樹成了樹精,童年的我,總是想,大樟樹肯定是聽了祖父的故事才修煉起來的。我出生晚,沒有聽過祖父講故事,但我在大樟樹下聽別人講祖父的故事,他們說祖父很有力氣,一拳能將一頭牛打趴下;他們說祖父的聲音很洪亮,這片壟喊一嗓子,那片壟能聽到;他們說祖父很俠義,鄰裏間有糾紛都聽他的。於是,我就將大樟樹想象成了祖父。有月光的晚上,我夢中醒來,透窗看大樟樹的影子拖在地上,像老人的大把胡須,會伸過來,輕撩我,覆蓋我。

那一晚,狂風暴雨,電閃雷鳴。大風掀起屋上的瓦片飛下來,啪啪響,房梁在歪斜,木頭在嘎吱吱斷裂,房子搖搖欲墜,我很恐慌,在房子裏亂跑,祖母一把攬過我,取頂鬥笠戴在我頭上,瓦片在我腳邊摔得粉碎,祖母哎呀一聲,鮮血滴下來。

第二天一早,我看見大樟樹被雷劈開,淚水流下來。

父親從樟樹下拖回幾根粗樹枝,撐住了我家那堵斜了的山墻。

攝影:林韻

青花瓷片

雪白的瓷片上一朵完整的花,藍得如天空,滑得如明鏡,它曾經存在過的整體,有怎樣的圓潤和流暢?它是碗,還是壇,它裝過青菜、米飯、酒還有水嗎?它嘗過柴、米、油、鹽,人間煙火的味道。它曾是泥,它經過手的溫熱,火的灼燒,就能裝下生活。但現在,它是碎片,沈在河泥裏,什麽也不說。

我的青花瓷,永遠在祖母那張雕花大木床的床腳。瓷壇如鼓,藍花朵、卷曲而有裝飾意味的蔓兒纏滿壇面,像獅子繡球卷兒,別有一番雍容。裏面半壇石灰,半壇裝著一季的葵花和豆花,金黃和粉紫,化成粒粒飽滿的果實,香香地藏在壇子裏,勾得我們這些饞嘴的孩子,玩耍的空隙,總忍不住去瞟瞟它。祖母用小酒杯,舀滿杯放進我的衣兜,這一天,一切都是香的,小水溝裏,漂著瓜子殼、豆子皮的小船,將那香味傳到很遠。

有位愛收藏古董的朋友,給我看他珍藏的青花瓷器,一件件小心地搬出來,興奮得滿面紅光,奇怪我的反應這麽平淡,頗有明珠暗投之感,其實,我心裏在回想自己的青花瓷,告訴朋友,他忙問:「什麽年間的?現在還在嗎?」

什麽年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它還在,在我心裏。現在,它的碎片在我手心。這河中,肯定有一河的青花瓷,河,就在瓷器上流淌了很多年,還將繼續流下去。況且,還會不斷有瓷器造出、打碎,還會有瓷器的碎片流落河中,它們不寂寞。

此刻,我聽見身後就有瓷器落地的巨響,碎瓷崩濺,遍地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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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畫

大片的美麗在紙上,紙在河泥裏陷著。圖畫的背景是片銀灰的高樓,樓前有輛黑色高級轎車,車前站位摩登美人。當然還有綠草如茵,紅花朵朵。

我的年畫掛在堂屋的東墻上,是幾個孩子,紅撲撲的臉,笑容燦爛,領頭的女孩,羊角辮上紮粉紅綢花、白襯衣、藍裙子,他們在奔跑,風吹起他們的裙邊,衣角,揚起他們的紅領巾,腳邊是綠葉和紅花。我常癡癡地看他們,讓他們的快樂傳進我的心,我一次次將那個女孩子想象成自己,遺憾的是我沒有她那樣的襯衣和裙子,在我幼小的心靈裏,這便是幸福的含義。

後來,我知道,即使我穿上那樣的衣服,也沒有小女孩好看,就如現在的我怎麽打扮,也比不上眼前畫上的摩登美人,這就是現實與理想的距離。

那麽,我身後的家園呢?從前的家園消失,誰在這片土地上描畫藍圖,畫得如何?

想起阿拉伯神話故事中的飛毯。不必多久,我再來,會親眼看見鋼筋水泥的飛毯,降落在田園之上,飛毯上鏤空的花紋,是人行道上的樹木、草坪、花壇,眼前的河,是飛毯上最漂亮的花邊(但願不要堆滿塑膠袋和速食飯盒),再也沒有大樟樹,沒有觸地的青花瓷壇,風一過,沒有千樹倒伏,春一來,沒有萬草遍綠。人們在飛毯上生活,身體與泥土隔絕,再憑借科技隔絕夏日的酷熱、冬日的嚴寒,無論是物質還是精神,人們寄希望與飛毯,能載著自己到達理想的境界。

童年的年畫消失了,舊年的掛歷,也會不斷棄到新年的河邊,不知道即將建成的嶄新的城,什麽時候再被推土機推翻,重新降落飛毯。

太陽落向遙遠的山巒,山巒如煙,小船一抹剪影,貼在水天之間,河水裏漂過幾片菜葉,人家屋頂冒裊裊炊煙。

我該走了,這兒曾經屬於我,現在不再屬於我,我將玻璃球和小車軸留在河床上,童年的家園已經遺失了,就讓它們全部丟進河水裏吧!

在回程的汽車上,我不斷聽見父親為我做的小推車吱吱地叫,竹子一頭劈開,小車軸橫穿車輪,轉動在兩片竹中間,我抓著另一頭推它跑在田埂上,越推路越寬,變成柏油大馬路,我回頭,再也找不到家,我如無根浮萍,感受著流浪的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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