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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為我寫詩織錦,是為了那個兩千年前的負心漢嗎?

2024-01-28國風

「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這是留在沈園墻上的陸遊對唐婉的千古唱和,而在這段破碎的才子佳人故事裏卻是另一位才女的婚姻故事——蘇蕙,那位讓「錦書」成為典故的女子。

展開館藏於中國國家博物館足有近七米長的【千秋絕艷圖】,數十位古代女性鮮活地躍於紙面。長卷畫作為一種特殊的空間,顯然不同於我們如今的全景相機,而是加入了觀看者視野與思考的壓縮世界,有如【清明上河圖】般的空間壓縮,也有如【韓熙載夜宴圖】般的時間壓縮,而【千秋絕艷圖】則是對於美人標準的一種壓縮。

【千秋絕艷圖】中的蘇蕙。

屬於蘇蕙的故事略顯老套,一位被喜新厭舊的丈夫所拋棄的妻子。只要開啟戲本,除非才子佳人的故事止步於洞房花燭,否則只要講的是婚後故事幾乎都脫不開「癡心女子負心漢」的母題。由於古代社會中女性的從屬地位,最後即便是一個大團圓結局也往往離不開女性角色妥協。流傳最廣的蘇蕙故事版本裏,比較特殊或說有角色獨特魅力的地方在於,蘇蕙挽回丈夫竇滔心意的方式是以自己的才情與能力創作了一幅回文織錦璇璣圖,於是竇滔選擇將寵姬趙陽台送回關中,派人到長安接來了蘇蕙,從此夫妻兩人白頭偕老。然而這樣的結局,從寵姬趙陽台的角度看來,何嘗不是一種「負心漢」式的走向呢?洪昇對此憤憤不平,並非出於對蘇蕙和趙陽台的同情,而是他認為竇滔的選擇不應受到妻子蘇蕙的影響。

然而,歷史上的蘇蕙真的是這個模樣的嗎?

其實不然。

本文出自新京報·書評周刊2024年1月26日專題【看畫兒】中的B02-03版:

B01「主題」看畫兒

B02-B03「主題」寸錦存心,千秋絕艷之蘇蕙織錦

B04-B05「主題」孤身萬裏,戰火下的尋親苦旅

B06-B07「主題」龍姿日表,明代帝王禦容

B08「新知」種子,植物寄給未來的包裹

撰文|毛佳晶

蘇蕙其事

癡心女子負心漢?

蘇蕙是前秦時期人,【晉書】之中僅用66個漢字便記錄了她一生的際遇與超凡的才情:「竇滔妻蘇氏,始平人也,名蕙,字若蘭,善屬文。滔苻堅時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蘇氏思之,織錦為回文旋圖詩以贈滔。宛轉迴圈以讀之,詞甚淒惋,凡八百四十字,文多不錄。」

在這短短的講述裏,蘇蕙是因為思念丈夫才創作了回文織錦璇璣圖,夫妻之間並無第三人。而後延展出兩個不同的故事擴充套件走向,一個是【太平禦覽】引崔鴻【前秦錄】說:「秦州刺史竇滔妻,彭城令蘇道之女,有才學,織錦制回文詩,以贖夫罪」,不僅為蘇蕙增加了家庭背景,創作原因也改成了「為夫贖罪」。另一個來自【文選】李善註征引【織錦回文詩序】:「竇滔秦州,被徙流沙,其妻蘇氏。秦州臨去別蘇,誓不更娶。至沙漠,便娶婦。蘇氏織錦端中,作此回文詩以贈之,苻國時人也」,「負心漢」框架初見端倪。

對後世影響最大的還是假托武則天姓名標示的【璇璣圖序】,文字最多,情節最為詳細,並且出現了有名有姓的寵姬趙陽台,蘇蕙也從【晉書】中的「思婦」變成了「悍婦」「妒婦」,最後為避免淪為「棄婦」而創作璇璣圖。文中的蘇蕙「性近於急,頗傷嫉妒」,還虐打趙陽台,而趙陽台也是「讒毀交至」,倆婦人對著一個竇滔可以說極盡宅鬥。竇滔要鎮守襄陽也帶上了趙陽台,蘇蕙不願意一起去,便被竇滔拋下。「蘇氏悔恨自傷,因織錦為回文」,以此挽回竇滔,可以說將璇璣圖的創作原委縮到了最小。而這個故事如果沒有「才情之妙,超古邁今」的璇璣圖,似乎也和一般戲文無異,可能也是和蘇蕙竇滔真實人生背離最大的一版,但得以流傳應該是滿足了後來人看故事的心情,女子期盼負心漢回心轉意,男子則期盼才情得到肯定,唯有故事裏的人不再屬於自己。

盡管胡適沒有說過「歷史是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但這不妨礙很多人如此去想象歷史。然而很多情況是像蘇蕙這樣,原本的記載本來就匱乏,在流傳的過程中不同時期不同身份不同際遇的人,出於自己的理解與需求重新編排、多次層累這個故事。比如洪昇曾以蘇蕙故事作傳奇【織錦記】,原文已然失傳,卻留下一篇自序表達著他對於蘇蕙人物的不認同,以及覆寫故事重心從夫妻矛盾轉為「三人復合」以達到「於閫教 (指後妃或妻妾的訓誡) 有小補」的創作意圖。又比如「為夫贖罪」的動機也有關漢卿作雜劇【蘇氏進織錦回文】,原作同樣失傳只有近代高甲戲【織錦回文】據說是這版的遺跡。盡管他們所創作的蘇蕙故事從動機上就有著很大的不同,但放在他們各自的身份和以往的創作上,似乎一切又是有跡可循、情理之中的。

蘇蕙故事的影像在內蒙古赤峰一座發掘於1993年的遼墓壁畫裏意外現世,被命名為「寄錦圖」。畫上有題詩,依稀可辨認為「□□征遼歲月深,蘇娘憔悴□難任,丁寧織寄迴□□,表妾平生繾綣心」,可見此時的故事版本依然還是接近【晉書】所載。

寶山遼墓壁畫中的蘇蕙寄錦圖。

考古發掘推斷墓主是一個契丹貴婦,甚至有可能是遼代皇室成員,同墓還有一幅「楊貴妃教如麗圖 (頌經圖) 」的故事壁畫。這座墓為蘇蕙故事拂去一層歷史塵土之余,卻也展示另一種歷史的虛虛實實。【千秋絕艷圖】最早的資料裏被定為明朝仇英的作品,而早期的服飾史學者並沒有意識到仕女畫的程式化同樣涵蓋了服飾,便將這類畫作中短衣長裙、絲絳環佩的裝扮視作了明代婦女的寫實裝扮。然而【千秋絕艷圖】中人物大多數都是明朝人的「古人」不論是否穿明朝服飾都不算寫實。這座遼墓「寄錦圖」中的蘇蕙,雖然畫風有所區別,但也作短衣長裙裝扮,頭頂雙環假髻。不由讓人想起一些仙女的形象也是如此,比如【維摩居士圖】中的天女、山西晉城小南村二仙廟的樂氏二女神像,只不過衣作廣袖,更見飄逸。

山西晉城小南村二仙廟的樂氏二女神像。

而與之相對的「楊貴妃教如麗圖」卻是另一番服飾風貌,雲髻抱面,抹胸寬袍,裝扮與敦煌發現的唐末五代貴婦十分相近,完全是另一番對理想女性形象的刻畫方式。雖說壁畫所繪人物是唐貴妃,故事卻取材於【明皇雜錄】,一本專寫玄宗朝傳聞逸事的筆記,何嘗不是對真實歷史人物的一種演繹呢?

寶山遼墓 楊貴妃教如麗圖。

墓中還出現了身穿長袍的仆婦形象,相比蘇蕙和楊貴妃,仆婦顯然才是墓主人生前見得最多的身邊真實女性,她們並沒有故事流傳下來,但我們卻又最能想象她們的故事。設計或搭建這座古墓的人,可能並非刻意要將這樣三個維度的女性展現到我們面前供我們思考,在這個專屬於墓主的私人身後空間裏,這些卻構成了她的現實和幻想。在諸多她所知的歷史或故事女性中,選擇了蘇蕙與楊貴妃與自己長眠相伴。這種集合歷代美人繪於一個空間之中,此墓或許是目前所見的最早實證。

寶山遼墓中的兩位仆婦形象,可是她們的故事卻沒有流傳下來。

璇璣其錦

近代閨怨之宗旨

如果說蘇蕙在像【千秋絕艷圖】這樣的「百美」之中占得一席之地,是容易讓人理解的,那她如何能在這位遼代貴婦的墓室中與楊貴妃一起成為唯二人選呢?

故事前頭討論過了,哪個版本都稱不上驚奇,謎底終究還是得落在蘇蕙的璇璣圖上。武則天序言裏稱贊「錦字回文盛見傳寫,是近代閨怨之宗旨。屬文之士鹹龜鑒焉」。

仇英、陸師道名下的【蘇蕙小像與璇璣圖】。

且從回文織錦的「回文」說起。「回文」便是語言的「回環往復」,比如一些回文詩不僅正著讀倒著讀都可成立,並且依然平仄協調、韻腳和諧。有一首【題金山寺】相傳為蘇軾所作,正讀倒讀雖然都是描寫金山寺外的景色,卻有時間順序上的不同,可以當作兩首不同的詩來品讀,且都完整優美。

(順讀)

潮隨暗浪雪山傾,遠浦漁舟釣月明。

橋對寺門松徑小,檻當泉眼石波清。

迢迢綠樹江天曉,靄靄諾爾海日晴。

遙望四邊雲接水,碧峰千點數鴻輕。

(倒讀)

輕鴻數點千峰碧,水接雲邊四望遙。

晴日海霞紅靄靄,曉天江樹綠迢迢。

清波石眼泉當檻,小徑松門寺對橋。

明月釣舟漁浦遠,傾山雪浪暗隨潮。

還有一種頂針回文,僅用極少的字數,首尾相連成環形,拆解成詩時每句都重疊上一句的幾個字,用字重疊但意思不重復。比如同樣托名為蘇軾的【賞花歸去】,全文只用了14個字,卻構成了七言絕句。

賞花歸去馬如飛,

去馬如飛酒力微。

酒力微醒時已暮,

醒時已暮賞花歸。

回文的形式多種多樣,而蘇蕙所作的回文詩是其中最為復雜的一種。目前流傳的璇璣圖是29字×29字的格局,最中間是一個「心」字,共八百四十一字。相傳原來用「五色」區分三、四、五、六、七言,但在抄送的過程中遺失的原來的色彩。【璇璣圖敘】中說這八百多個字可以得到兩百多首詩,後來又有一千、三千、七千多的版本。

然而,這些都是虛數,實際上可以解出多少呢?

有位僧人起宗,解得3752首;明代弘治年間的學者康萬民、康禹民兄弟窮盡一生寫了【璇鞏圖詩讀法】一書,又讀出4206首,如此共計三、四、五、六、七言詩7958首,可見璇璣圖的精巧並非古人信口胡謅。

璇璣圖。

漢字作各種文字遊戲古來有之,與蘇蕙故事極為相似的蘇伯玉妻作【盤中詩】的故事,接近蘇蕙早期故事中的「思婦」形象,「盤中詩」這一形式也被認為是回文詩的源頭之一。但盤中詩只能「屈曲成文」「不能回讀」,更接近特殊排版格式的雜體詩。雜體詩透過特殊的排版形成視覺上的沖擊以及品讀上的趣味,璇璣圖也不孤立,比如將文字排列成塔形或山形的寶塔詩,文字數量逐層增加。但不論何種,都不如璇璣圖來得龐雜精妙。

璇璣其錦

機翻雲錦妙成章

如果璇璣圖的「回文」證明了蘇蕙的文學才能,而總是被人忽略的「織錦」載體更是展現了蘇蕙超凡的織造水平。與蘇蕙有關的影像中不少都出現了織布場景,但所用的織機差異極大,可見畫家僅將織布作為蘇蕙的身份標識,而非真正意義上的情景再現。如【千秋絕艷圖】中的蘇蕙,操作著一架單人操作的織機(畫家有所略筆) ,【天工開物】中稱作腰機,【農書】稱作臥機。

【天工開物】中的腰機。

這類織機結構比較簡單,民間多用來織造夏布,所以也常被叫做夏布機,在很多清代外銷畫中都可以看到。這類織機一般只用來織素色面料,或經過經線排列織造一些條紋格紋圖案,如果要勝任璇璣圖如此復雜的圖案則需要織工用手挑花,一般是用竹簽將需要的經線挑起將緯線織入形成一個或單排多個的像素點。手挑花極為考驗織工的耐心與對圖案的理解與轉換,並且記載中璇璣圖為五色,手挑花一般不斷緯線,由最上面的緯線顯露花色,所能承載的色彩並不多。如果需要豐富的色彩則需要斷緯,也就是緙織。畫中可見蘇蕙腰上似乎綁有東西,臥機使用人力來控制經線張力,但緙絲機則固定在機架上,用臥機織緙絲著實吃力了一些,更重要的是蘇蕙所生活的年代緙織還未傳入。

清代外銷畫中的臥機。

錢小萍團隊曾經對「璇璣圖」的復原做過探索和研制,從蘇蕙所處時代的織機與璇璣圖的復雜程度,認為只有花樓機才可實作,並且確認了五重經錦的織物組織。

【天工開物】中的花樓機。

這麽說大家可能沒有什麽概念,大家熟悉的「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錦就是五重經錦,並且上面繪有文字,中國絲綢博物館使用復原的老官山漢墓織機織造復原的時候,將整塊錦的文字確認為「五星出東方利中國誅南羌四夷服單於降與天無極」21個字,與璇璣圖的29字十分接近了,可以想象一二。錢小萍選擇的大花樓機則是大家去一些絲綢相關博物館會看到的用來織造雲錦的織機,十分高大,需要兩個人一上一下合作織造。在台北故宮博物院、大英博物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裏藏有幾幅相似的【蘇蕙璇璣圖】,托仇英款,繪制的是蘇蕙故事不同情節的長卷,裏面所用的便是兩人操作的花樓機,只不過是另一種小花樓機,多用來織造宋錦。

【六朝前秦蘇蕙璇璣圖】局部,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蘇蕙璇璣圖】,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院藏。

由於璇璣圖並無實物留存,所以我們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它是如何織成的,但從目前的探索來看除了回文的精巧,這織錦本身同樣難以愉悅。其實針對這麽復雜的圖案,使用刺繡是最為簡便的,如【百美新詠】中的蘇蕙便是作刺繡貌,看來織繡不分的也不只有現代人啊。復雜的織機如老官山漢錦機、大花樓機、小花樓機都需要一部類似「編程」的步驟將圖案轉化成織機可以理解、織造可以表達的程式,花樓機上面的那位織工所對應的操作就是將這個程式依次分解出來。所以這類織機所織圖案多為迴圈,但璇璣圖顯然是一個單幅獨立的作品,也可從側面了解蘇蕙所花費的心思之深。

【百美圖詠】中的蘇蕙。

絕妙的回文,絕頂的織錦,這樣的一幅璇璣圖「錦書」,讓人信服它可以托住一切山盟海誓。即便所有的故事都以竇滔回心轉意為結尾,也讓人覺得他難以與蘇蕙這樣的才女相匹配。蘇蕙留名以後,竇滔反而更像是這個故事的附屬。

【千秋絕艷圖】中的女性不僅分屬於不同朝代的正史或野史,且有來自小說戲本的虛擬人物,她們的人物故事除了美貌與才華,卻也有離經叛道、不守陳規的,有著豐富的個性側面。這類女人圖的題材也從「四美」「十美」畫到了「百美」,對於看客而言,也從聽從教化的被動模式轉化成了參與品評的主動模式。比如看似挑不出什麽缺點的蘇蕙,她的故事與才情得到了歷代無數文人的同情與贊揚,被認為情摯而才高的女性代表,卻也有來自戲曲大家洪昇的抨擊,認為她「大乖婦道」,被丈夫喜新厭舊是「妒而得棄,道之正也」,所以他堅持妻子與寵姬共存的「大團圓」結局。

「美人」們是如此多樣,使得似乎每一種品鑒都可以找到自己的落筆處,與此背道而馳的卻是畫家筆下美人們的容貌和衣著,【千秋絕艷圖】中的美人似乎共用一張鵝蛋臉和長眉細目,所以常有人覺得明清仕女畫將女性符號化了,顯得呆滯而木訥。就像在全世界許多大博物館都有收藏的【蘇蕙璇璣圖】一樣,它們應該曾有一個範本,隨著當時的需求而被不斷復刻。就連【千秋絕艷圖】也有藏於日本的【佳婦人例圖】與此幾乎如出一轍,不過後者是白描,年代應該更早一些,或為母本或草圖。

【佳婦人例圖】中的蘇若蘭織錦圖。【佳婦人例圖】為【千秋絕艷圖】的一個白描粉本,可供不同的畫家參考臨摹生產復制畫作。

盡管繪畫的程式被限定了,但這些美人圖最初的受眾依然謎團重重。高居翰認為,女性是美人圖的觀眾,她們透過美人圖中形形色色的仕女來確認自己的角色;黃小峰認為,男性才是仕女畫的品評者,他們透過畫中美人,體驗屬於自己的角色。不論是哪一種,他們都很肯定,看似千人一面的影像背後,不論是畫中的人物,還是看畫的觀者,都在努力展現出自己的千姿百態。

【仕女圖冊頁】中的蘇蕙。

本文內容系獨家原創。作者:毛佳晶;編輯:李夏恩,申璐;校對:薛京寧。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