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文:
沈明齋掀簾而入,本以為永明禪師定是病中垂危的景象,哪知恰恰相反,永明禪師披著大紅袈裟,危坐在禪坐上。袈裟的紅光襯得他臉色紅潤,宛若過去正準備升座講法。
沈明齋心頭猛跳。
他宛然入夢,眼前出現了幻覺。仿佛的大殿,四周又出、現那些城隍周新遠道而來的客人,既驚又怖。
永明禪師低眉垂目,微微張開雙目,問道:「沈檀越可是又進入了半個月前的夢境?」
沈明齋更為驚異道:「禪師為何知曉?」
永明禪師道:「老衲半月以前已與檀越在周府君處相見,豈能不知?」
沈明齋道:「那不過是一場夢。」
永明禪師道:「閻王教你三更死,誰人留你到五更。」
沈明齋道:「可是夢中禪師並沒有死。」
永明禪師道:「生即是死,死即是生。」
沈明齋默然無語,他常年參佛,悟性又極高,豈能聽不出永明禪師話中之意。一想到即將與永明禪師永別,禁不住悲從心來,眼中沁出兩顆淚珠。
永明禪師卻微微含笑道:「檀越非比常人,早已與我佛有緣。老衲即將脫卻這身臭皮囊,檀越該為老衲高興才是。只是可惜……」
沈明齋一驚道:「可惜什麽?」
永明禪師並未立即開口,臉上忽現痛苦的神色。沈明齋與他相知數載,從未見這位有道高僧如此,問道:「禪師可有未了之事,須沈某去辦?」
永明禪師道:「否也,老衲自二十歲出家為僧,已清修一甲子有余,豈會有俗務未了。」停了一停,永明禪師又道:「可惜的是老衲幼時,與眾小夥投石嬉鬧,誤斃一蛙。有此業報,雖清修一甲子,仍未能圓滿正果,須歷劫三生,方能成道。」
殺生,為佛門第一戒。
誤斃一蛙,歷劫三生,沈明齋也為之唏噓不已。
良久,永明禪師方恢復常態。沈明齋又問道:「沈某與禪師再世是否有緣?」
永明禪師道:「見面就是有緣。相知越深,緣分也越深。檀越有大恩於做寺,與老衲相交莫逆,三生簿上,豈止有緣而已。」
沈明齋喜道:「講禪師明示。」
永明禪師道:「天機不可泄。」
沈明齋還心不死,又問道:「莫非沈某應剃度為僧?」
永明禪師搖頭道:「佛在我心,只要一心向佛,在家出家,並無分別。」
沈明齋語塞,但他知永明禪師於此時相邀,絕非僅為故交道別而已,遂耐心等待禪師往下說。
果然,永明禪師又徐徐開言,心如止水,靈台清明:「老衲入定之時,雲遊三界,訪到傳我衣鉢之人,今日當來本寺尋老衲剃度出家,惜乎無緣一見,故而請種越到寺,相煩轉告。」
沈明齋道:「不知這位居土是誰?居然有此福分?」
永明禪師道:「檀越可曾記得關山夢中的紅袍官員?」
沈明齋頓時醒悟:「大師是說那位臨川府尹許自新許大人?」
永明禪師對這位只在夢中一見的衣缽傳人似是十分滿意,滿臉含笑道:「正是。此人身在官衙,心向佛地。為官清廉,一心向善,持戒甚嚴,念佛吃素,苦修已有二十余載。不懂與老衲有衣缽之份,且與檀越緣分非淺。」
永明禪師說完,閉目不語。
任沈明齋再三問話,也不肯多說一字。
禪師右手一揮,大袖動處,自他袖中飄出一幅禪門素箋,折成數叠,外有一行細字:「傳諭本寺上下,持此紙者,為老衲衣缽傳人。」
沈明齋熟悉這字型,正是永明禪師手澤。不敢偷看紙內之字,連忙收好,收入懷中,再看禪狀上的永明禪師,已經圓寂,法駕西歸了。
凈慈寺的鐘聲又響起來了。
沈明齋踏著鐘聲走出了寺門。
永明禪師是有道高僧,既說他的衣缽傳人今日必到,沈明齋自是深信不疑,可是何處方能找到這位許自新大人呢?
湖中?
山上?
或者幹脆在寺門前等候?
凈慈寺是杭州四大叢林之一,上千僧眾,佳持方丈既已圓寂,衣缽傳人成了頭等大事。
沈明齋深感擔子很重,有些傍徨無主。
塔克辛步出寺,不知不覺之間,已登上寺前的雷峰,來到雷峰塔下。
雷峰塔為吳越王妃所建,俗稱王妃塔,飛簷翹角,風鈴叮噹,居高而眺望湖光山色,塵慮頓消。沈明齋雖說深愛佛理,畢竟還是世俗中人,未能戡破生死,老友剛死,他還沈浸在痛苦之中,不能自拔,那兒有心思來欣賞這湖光山色。
心想:這成佛也真太難了。
禪師幼時誤斃一蛙,清修一甲子,還不能完全清凈,仍須歷劫三世,自己一生之中,也不知殺了多少生,吃了多少生靈下肚,其罪之大,恐怕歷盡千劫萬劫也不能滑除,想到此處,學佛之心淡了不少。
正胡思亂想之際,忽聽一聲佛號「阿彌陀佛」自塔門中傳來。
就像是給沈明齋當頭一聲棒喝,心靈頓然清明了許多。
從塔中出來的卻並非一位僧人,沈明齋擡頭一看,兩人同時吃了一驚,幾乎又同時開口道:
「你—」
來人,正是沈明齋在夢中曾經見過的臨川府尹許自新,原來許自新也曾作了與沈明齋同樣的夢。
夢境畢竟是幻,突然在這個真實的世界中相遇,其吃驚的程度可想而知。沈明齋還不怎麽,因為懷中還有永明禪師的留偈,並親口說過交給許自新的話,許自新可是大大的吃驚了。
那日夢醒,許自新見城隍對高僧如此敬重,向佛之心更堅。
他知道自己與永明禪師有師徒之份,當日便掛冠封印,換上了緇衣芒鞋,與家人不告而別,出門尋訪永明禪師。終於打聽到永明禪師是杭州凈慈寺的住持方丈,便不辭千裏,徒步尋來。
沈明齋見許自新雖未剃度,卻已作出家人打扮,而且一身風塵之色,心下很為感動。便合十道:「許大人別來無恙?」
許自新連連搖手道:「明齋兄千萬使不得,那日夢後,晚上就已掛冠封印,再也不是什麽大人,而只是一個未剃度的僧人。請問沈兄剛從寺中出來,可知永明吾師在否寺內?」
沈明齋臉色頓時變得黯然,欲語還停,他知道永明禪師圓寂對許自新會有多大的震動。
許自新何等悟性,他與永明禪師雖未謀面,心靈早已相通。一見沈明齋的神情,就已知了八九分。顫聲道:「莫非,莫非剛才寺中的鐘聲,就是,就是……」
沈齋道:「正是,禪師他,他已經在片刻之前圓寂了。」
許自新雙腳一軟,跪倒在地,以首叩地,直碰得額上出血,然後才地一聲悲呼道:「佛陀!佛陀!難道弟子許自新就這等福薄,竟無緣與吾師見一面?」
沈明齋沒有勸他,任他搶天呼地的痛哭。他忽然感覺到一種責任,仿佛於明禪師就在他身邊,不,應該說就在他心靈之中。
明日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