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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身變化浮雲隨

2024-06-25國風

說到蘇東坡,總有文章可做。蘇以【寒食帖】雄踞天下第三行書,此後,蘇除此【寒食】外,似乎便再無墨跡可寶了。其實不然,我以為,蘇帖之中最有「蘇味」,也就是蘇之標誌與「性征」最為翹楚的當數【石恪畫維摩像贊】(亦稱【石恪畫維摩像頌】)一帖。此帖用筆更為偏扁、方正,典型的蘇式「石壓蛤蟆」,融楷法入行,楷行並駕,兩相宜也。此帖後被收入【三希堂法帖】,多被清人臨摹成卷,比如石庵、翁同和等,更受今天拍場追捧。清人臨摹中,劉墉完全一副怡然自得的自家樣貌。翁同和篤實一些,尚余一點「蘇味」,只是顏魯公成色多了一分。

蘇東坡是信佛的,知杭州時,多與佛禪師交遊,自誇「吳越名僧與余善者十九」。其實,蘇東坡是被貶黃州,受前賢白居易身事召喚,方歸誠佛僧,自號東坡居士。他對維摩詰佛情有獨鐘,簡直心馳神往,曾兩度作詩盛贊,其一為【詠維摩像】,其二便是【石恪畫維摩像贊】。前詩曰:「今觀古塑維摩像,病骨磊嵬如枯龜。乃知至人外生死,此身變化浮雲隨。世人豈不碩且好,身雖未病心已疲。此叟神完中有恃,談笑可卻千熊羆。……」

讀此詩,恍惚眼前浮出聖僧達摩面壁圖,其人幹瘦,僧棒之下卻力克眾敵。後詩【石恪畫維摩像贊】,卻不像詩題所示,贊美石恪畫的維摩像,而是從治病用藥入手,娓娓道來:「我觀眾工工一師,人持一藥療一病。風勞欲寒氣欲暖,肺肝胃腎更相克。挾方儲藥如丘山,卒無一藥堪施用。有大醫王撫掌笑,謝辭眾工病隨愈。我觀三十二菩薩,各以義談不二門。而維摩詰默無語,三十二義一時墜。我觀此義亦不墜,維摩初不離是說。譬如油蠟作燈燭,不以火點終不明。……」

明眼人一看,此詩是得了唐人白樂天的衣缽的,瑯瑯上口,簡白如話。其書法顯然是手劄形制,一葉葉散開,裝池後也可成冊頁,章法上不比【寒食】活潑佻宕,字形字距也不及【寒食】變化多端,不時有出奇之處。【石恪畫維摩像贊】,總的來說還是較為中規中矩的,尤其引楷法入行,字字獨處,雖略有牽絲,但不勾連,楷肥行瘦,腴頎相間,很是受看。

此帖作於元祐三年(1088)八月,是蘇東坡53歲時所作,當時他人在首都東京汴梁,正當壯年。明版【蘇東坡文集選本考述】在此詩下批:「趣甚!」何謂「趣」?以我淺見,是有少許的不正經,或可說輕佻,因而得「趣」。詩無趣,便寡;筆墨無趣,便澀。此詩文涉維摩詰,自是引佛入書,汲禪取偈,全書不無樸衲之氣,詩文亦樸衲,少不了佛偈禪思的:「佛子若讀維摩經,當作是念為正念。我觀維摩方丈室,能受九百萬菩薩。三萬二千師子座,皆悉受容不迫轍。又能分布一缽飯,饜飽十方無量眾。……」

羅嗦半天,最後幾句方落到實處,匆匆說到石恪的維摩畫像:「我觀石子一處士,麻鞋破帽露兩肘。能使筆端出維摩,神力又過維摩詰。若雲此畫無實像,毗耶城中亦無實。佛子若見維摩像,當作此觀為正觀。」畫的像不像不重要,誰也沒見真的維摩詰,透出佛僧真臒精神就好。好的詩,大多為大白話,那是從骨頭裏燉出的味道,是提純後的沈澱,是詩中暗含骨頭。況且,山門佛寺的詩又多樸衲之氣,如寒山、拾得、王梵誌等,每每平白如話,若家常口語。唐宋長詩的厲害,是不說故事,也一詠三嘆,猶如一波瀾壯闊畫卷。

【石恪畫維摩像贊】是首較長的詩,全詩統共四十行二十句,平白如話,一瀉千裏,連個旋渦都沒有,卻處處波瀾起伏,搖曳多姿。此間,蘇東坡讀米元章【寶月觀賦】後,說「知元章不盡」,我讀蘇軾【石恪畫維摩像贊】詩與書後,亦可說「知東坡不盡」。此書法更是蘇東坡另一道別樣風景。

說到這兒,楞神一想,東坡豈不也是一尊維摩像。他後生的漂泊,四處的顛沛流離,不說「病骨磊嵬如枯龜」,卻是「此身變化浮雲隨」的。如此一說,那石恪畫維摩像豈不也是東坡人身的寫照,我們何不「當作此觀為正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