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天下 > 國風

時空融創與中國形式美學建構

2024-03-15國風
時空是進入文藝形式問題腹地的重要線索。中國古代時空觀與美學詩學中的範疇命題、藝術理論和實踐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一方面,時空觀是中國古人認知和理解天地宇宙與萬事萬物的重要方式,其對時空的感悟與思考本身就帶有詩性或審美的成分;另一方面,作為一種基礎性的認知、把握世界的方式,時空觀必定影響人們的思維方式、審美理想以及形式美感,繼而對藝術實踐與理論批評產生重要的規導效應。也就是說,時空觀滲透到美學詩學的理論思考以及藝術實踐的方方面面,轉化為審美形態的時空觀。
中國形式美學的經驗性
眾所周知,時間與空間是各種藝術分類方式中最為基礎的本體論原則和重要依據,自蘇聯美學家莫·卡岡在【藝術形態學】中將藝術分為空間藝術、時間藝術和空間—時間藝術這三大類別以來,這一基本劃分幾乎成了「藝術形態學的‘金律’」(參見彭鋒【藝術學通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國內學界對這一分類原則基本上是認同的(參見胡經之【文藝美學】,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但從時空角度對藝術進行劃分,也會遭遇到多個方面的困難(參見【藝術學通論】)。
中國傳統文藝的形式、時空觀以及二者之間的關聯,均與西方哲學美學中的相應問題存在較大差異,尤其是面對具體的文藝活動或審美現場時,這種直接貫之以「時間藝術」「空間藝術」「時—空藝術」的貼標簽式方法可能並不奏效。比如,假若按照西方的分類標準,中國古典詩詞應歸於時間藝術,時間性的節奏、韻律固然是詩詞的形式要素,但意象、境界等空間性因素更是詩詞所追求的美學目標。甚至可以說,沒有空間要素,就無法造就真正的詩詞藝術。中國文藝表現出一種獨特的時空關系和時空結構,不能簡單套用西方的藝術分類標準,更不能把西方美學與藝術理論作為唯一的理據,以西格中,或以中就西,隨意裁剪和模塑中國藝術。
在中國古代文論批評及美學中,包含了豐富的形式美學經驗與思想。整體來看,中國古代文藝的「形式」主要涵蓋三個方面的問題:一是文藝批評理論家、美學家、詩人、藝術家對形式問題的總體觀念及理論思考;二是詩詞、文賦、書法、繪畫、小說、戲曲等傳統文藝創作的慣例、程式、技法等;三是傳統文藝的語言、體勢、風格等。但中國古代並未形成完備的形式美學理論體系,相關的材料散見於考古、歷史、哲學、宗教、文學、藝術等多個領域,古人有關形式問題的思考與表述多半采取形象比擬、經驗描述等方式,缺乏概念性的邏輯推演。
趙憲章認為,同西方形式美學相比,中國形式美學主要表現為經驗形態,具有主體性、渾整性、意會性三大特點。具體表現為:從主體出發研究和規範形式的審美意義,形式為思想、情感等內容服務,本身很少有獨立意義。同時,中國古代美學將形式作為一個渾然的整體加以研究,形式概念具有很大的隨機性和模糊性,與西方解剖式的分析存在很大差異。因此,中國美學的形式概念不是用明晰的、確定的概念加以表述,而是用直觀、感性進行體驗、體會,透過想象、意念進行領悟、領會,研究停留在描述、感悟的經驗層面。綜合來看,中國古代缺乏像西方形式美學那樣的有關「形式」的總體性概念,與之對應對等的總體性概念是涵蓋了宇宙、自然、人生、事理、情感、心誌等各種「內容」的「道」。因此,「道」是中國美學的「元概念」,是中國美學的核心(參見趙憲章、張輝、王雄【西方形式美學】,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道」與中國古代文藝的時空形式
中國古代的「道」是一個總體性概念,不僅涉及宇宙、自然、人生、情誌等「內容」,同時還指涉達到並實作這些目的性「內容」的路徑、方法、手段、技巧等。因此,道可以區分為兩個層面,單就技藝本身的方法、路徑而言,有「技內之道」,而藝術家的學養胸次、人格風姿、性情德操等則屬於「技外之道」。因此,「道」既是「內容」,也是「形式」,是二者的有機統一。總之,中國美學作為「道的美學」,包含了形式,形式美學是其重要組成部份。
需要說明的是,在「道的美學」中,形式並未被擡到像西方美學那樣的本體高度。但是,似乎也不能反過來將形式直接看作內容的附庸或工具,因為在「道」綻出的過程中,形式與內容是同時敞開的,又同時臻達目的地。任何藝術的制作都是為了表達或祈望什麽,或是誌、或是情、或是天地之心,我們一般稱之為內容。但祈望或表達本身就是「道」,亦即「言說」,言說的媒介、方式、技巧、效果就是形式。形式與內容水乳交融,無法析離。
當我們從時空維度理解總體性的「道」時,這一點就顯得更為突出。人的存在具有時間性與空間性,詩人藝術家處於特定的時空背景之中,他們在創作時必然會有意無意地呈現這個時空背景,即便沒有直接寫到時間、空間主題,時空也是存在的。因此,時序物候、環境居所等時空資訊是文學創作的底料,其中蘊藏著詩人藝術家的情誌、哲思等「內容」,同時也以節奏、意象、境界、場景等方式參與了文本形式的整體構成。換言之,在時空視域下考察文藝形式,此前的內容—形式二分法已經不太適用了。經過時空觀的統攝,原來所謂的內容也可以變身為形式,參與到文本形式的整體架構之中。
與此同時,無論是最不經意的時空背景呈現,還是體現時間性的節奏、韻律、線索等,抑或體現空間性的意象、畫面、場景、意境等,都終將萬流歸一,共同擔負著表征或言說「道」(情、誌、意等)的使命。也即是說,我們在文本中所見到的一切都是時空形式(作為言說的「道」),而作為言說物件的「道」(「所道」,如情、誌、意等)已全部融入文本形式之中了,就如鹽溶於水,香氣彌漫於空中,需要讀者調動感性經驗、理性思考加以體悟和甄辨。在這裏,「道」與「所道」似骨肉相連、血氣互通,邏輯上強分你我,似乎沒有必要了。與其說兩者是主從附庸關系,還不如說是共存協作關系。
建構中國形式美學的時空維度
從時空維度建構中國形式美學,需要考慮四個方面的問題:一是對中國古代時空思想進行整理與闡釋;二是關註中國傳統文藝時空形式之間的互滲與融通;三是註重中西時空理論資源的互鑒與融通;四是以馬克思主義時空觀作為重要的思想指引與理論參照。
首先,從時空維度建構中國形式美學,要充分認識到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尤其是中國早期文明中有關時空觀的原創性思想的重要價值。中國古代哲學、美學、文藝理論、文藝批評等文獻中蘊藏著豐富的時空思想資源,但需要認真挖掘、細加剝離、系統整理。一方面,要回到歷史原境,探究其文化根性與審美意蘊;另一方面,也應結合當代文藝實踐與理論實際,作出具有時代感的讀解與闡釋。中國古代時空觀導源於先秦時期的宇宙論,與道論、易學、陰陽五行說等重要思想密切相關,對後世文藝形式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尤其是空間觀,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具有觀念統攝效應,在文藝形式的生成與凝定方面發揮了關鍵性作用。
其次,要充分考慮到中國古代美學的知識生產及文本構成實際。在中國古代,思想家、理論家與詩人、藝術家往往是同一個人或者關聯緊密的一類人,他們彼此之間往來唱和交流,對藝術與審美的問題形成了大致相通的共識。縱觀中國古典美學史,不同時期所形成的美學思想,其連續性往往大於變革性。與此同時,中國古人重感悟,習慣從自己的立場對審美現象與規律進行經驗描繪,或者在具體的文藝創作及鑒賞批評實踐中間接體現或表達其理論觀點。因此,除了少數如【文心雕龍】這樣系統性的理論著作,中國古代美學思想主要分布在各類典籍以及詩文書畫作品、文藝論集等文本中。尋繹中國傳統文藝的時空形式,應走進文藝作品創造的歷史現場,充分關註詩文、書畫、樂舞、小說、戲曲、建築、園林等藝術之間的時空形式互滲與融通情形。
此外,從時空維度建構中國形式美學,還應充分認識到20世紀以後中國時空觀的變化及其對文藝形式所帶來的影響。
再次,從時空維度建構中國形式美學,離不開中西時空理論的互鑒與套用。西方在時空方面形成了詳細周密的理論體系,盡管其產生的文化背景與中國古代存在較大差異,但不可否認的是,西方哲學、美學以及文化批評中的時空觀仍然可以為我們提供有意義的思想啟發,將其作為必要的理論鏡鑒,對於更好地發掘和整理中國古代時空思想遺產不無裨益。對西方時空理論進行系統研究並加以批判性借鑒,再結合中國古代時空思想,兩者相互比照發明,並在具體的文藝形式問題中加以靈活套用,對於建構中國形式美學具有較大的理論參照價值。
最後,馬克思主義理論中也包含了豐富而深刻的時空思想,這為當代中國形式美學建構提供了重要的思想指引和理論參照。
隨著科技水平的不斷提升和社會節奏的加快,人們的生產生活步入了一種新的時空境遇:智慧化的機器與生產流水線代替了無數手工勞動,勞動時間被大大縮減;與此同時,高鐵、高速公路網路,空中、海運航線等現代化交通將地理空間的距離大大縮短。而且,5G網路、網站、微信、抖音公眾號等新興傳播媒介將時間、空間之間的現實壁壘完全打破,中國古代那種田園牧歌式、精神內斂式的時空體驗方式也遭遇到前所未有的挑戰。
由此,我們有關形式美學的理論思考不應該漠視這種時空境遇的變化,馬克思主義對社會時空、自由時空的論述,可以為當代形式美學提供必要的觀念指引與價值導向。
總之,在馬克思主義理論指導下,綜合古今中外優秀思想文化中的時空理論資源,並加以融會貫通,實作時空觀念的推進和創新,對於中國形式美學的當代建構與未來發展來說,不僅是必要的,也是可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