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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聲丨遺物,留下一堂人生哲學課,清明我們聊聊生死

2024-04-04國風

潮新聞 執筆 李睿 徐坊 肖嬋 視訊 呂之遙

似乎所有的中國傳統節日,都代表著團圓與美滿。唯有清明,關乎離別,關乎死亡。

千百年來,人類賦予了生命太多的意義,而對死亡的忌諱與恐懼,刻在了基因裏。

又至清明,在這個生與死距離最近的日子裏,我們面對四位逝者的遺物,找到它們現在的主人,與他們聊聊死亡這件事,也給我們自己的人生上一堂課。

(一)

衣櫃深處的一塊布

「爸爸跟我說,爺爺去天上了,變成了一顆星星,會一直保護我。」

——蟲蟲

蟲蟲和爺爺留下的勇氣布。受訪者供圖

死亡是什麽?

直到去年第一次「見到」爺爺,9歲的湖州男孩蟲蟲才知道,人死了是住在那個冷冰冰的小房子裏的。

爸爸遞過來一塊白底藍格的布,是從爺爺生前穿的T恤上剪下來的,成為他們家壓箱底的「寶貝」。現在,它成了蟲蟲成長的「導師」。

於蟲爸而言,這塊布, 「是一種安心、溫暖的存在」 。他珍藏著,小心翼翼。

爺爺走在2014年,對蟲蟲,爺爺是陌生的,死亡更是一個遙遠的話題。每當蟲蟲問爸爸,爺爺去哪了?蟲爸總會跟他說,「爺爺去天上了,變成了一顆星星,一直保護著你。」

做好充分的心理建設,去年清明前,蟲爸決定和時年8歲的兒子聊聊生死。他第一次把這塊布拿到蟲蟲面前,小心翼翼地問道:「這是去世的爺爺留下來的東西。你害怕嗎?」

爺爺留下來的東西,蟲蟲第一次見。「我不害怕,但我有點難過。爺爺是你的爸爸,是我們的親人。」蟲蟲說。

以布探路。蟲爸給他講了很多爺爺的故事,比如愛笑的爺爺、愛看書的爺爺、愛吃的爺爺以及勇敢的爺爺…… 「對爸爸來說,爺爺就像超人一樣。 爸爸小時候很膽小,怕走夜路。每天晚自習下課,爺爺不管刮風下雨,都會陪我走過那段沒有路燈的黑暗道路。」

去年,蟲蟲第一次跟著爸爸媽媽去看爺爺。墓園的台階很高,也很長。小小的人兒強烈要求自己抱著一束大菊花,一步一步走上台階,走向那個父子倆談論了無數次、陌生而熟悉的親人。

「人死了,住在那個冷冰冰的小房子裏。」含著眼淚,蟲蟲給爺爺磕了三個頭。回去的路上,蟲蟲緊緊摟著媽媽的脖子,「爸爸媽媽,我不想死,也不要你們死。」

童言無忌。第一次,孩子對「死亡」有了直觀感受。

孩子的世界簡單純粹,「爺爺的故事」無形中影響著蟲蟲。

「爺爺,我現在可勇敢了,不怕黑了。」「爺爺,我現在和你一樣,非常愛看書,一看書連吃飯都會忘了。」

每當想爺爺的時候,蟲蟲就會摸摸那塊小小的布 ,那裏有「爺爺的味道」,還有 「爺爺的力量」

(二)

警號062395

「那天,塵封20多年的警號062395,從爸爸的警服上來到我的胸前。如果他能看到,他會為我豎個大拇指吧!」

——湯淑琦

警號062395。受訪者供圖

23歲的湯淑琦,不害怕死亡。尤其在胸前戴上警號062395之後。

21年前,這串警號屬於她的父親湯國華,他生前是衢州市龍遊縣公安局刑偵大隊重案中隊中隊長。

2003年,「幹什麽事情都喜歡沖在最前面」的湯國華在追捕嫌犯時不幸犧牲。從此,警號062395被封存。

那年,小淑琦剛剛18個月。而她的父親,永遠留在了28歲。

民警湯國華抱著幼時的湯淑琦。受訪者供圖

幼年時期,淑琦對父親的記憶,來自於一張被父親抱在懷裏的照片和幾盒父親陪她玩的錄像帶。她只知道,父親「出遠門了」,「有什麽話對著天空說,爸爸會聽到。」

父親的警察同事倒是常常來家裏,帶來的都是她愛吃的水果和零食。這讓她覺得,警察就是爸爸,爸爸是溫暖又很有安全感的人。

讀書後的某一天,她從新聞報道裏讀到父親犧牲的故事,模糊記憶裏的父親和溫暖的警察,才真正地合二為一了。

那一刻,小小的種子在心底種下。

2019年,種子發芽。她帶上父親母校「浙江警察學院」的錄取通知書,來到浙江省烈士紀念館。「那天天很藍,淩霄花開得很美,我輕輕地告訴他:爸爸,我也要成為警察啦!」

這位長得十分文氣,說話聲音柔柔的小姑娘,扛過了警校四年嚴苛的訓練,練出了肌肉,還學會了槍械、格鬥等特殊技能。

2023年6月,小芽兒開花結果。正式畢業後的她,成為衢州市公安局交警支隊集聚區大隊的一名女交警。

慢慢長大的她,開始理解父親, 理解他當人民警察「守護萬家燈火」的情懷,理解他生死之際不顧一切的選擇。

今年1月10日,第四個中國人民警察節當天,湯淑琦從父親的警服上取下為他封存了21年的「警號062395」,莊嚴地戴在了自己的警服上。

警號062395重新開機。

在湯淑琦的心裏, 死亡或是犧牲,因父親的愛,也因那份屬於警察的榮光,不再可怕。

這是她成為警察後的第一個清明節,她想好了,從今天開始,向父親講62395句話。

(三)

遺體捐獻誌願書

「生與死都是自然的客觀規律,我們沒有必要去害怕。我們要思考的是,怎麽在有限的時間內拉大生命的內涵。這是老師方愛蘭教會我的。」

——金方雲

金方雲展示方愛蘭的遺體捐贈誌願書。

「生死之道,自在來去。」 手裏攥著老師方愛蘭簽下的遺體捐獻誌願書,72歲的金方雲頗為灑脫地道著生與死。

39歲從部隊回來後的金方雲跟隨方愛蘭學英語,其後照顧獨居老師人生的後30年直至她去世,金方雲的這份淡然,深受方愛蘭影響。

「方老師的一生是善良、奉獻的一生。」金方雲說。

2022年7月24日淩晨,103歲的方愛蘭安詳地走完了人生旅程。這位終生未婚的老人一生累計捐款近40萬元,資助18名寒門學子。去世前6天,她捐出了最後一筆助學款。而在生命的最後,她又把自己「捐」了,成為浙江省年齡最大的遺體捐獻者。

「我覺得器官捐獻是廢物利用,對國家來說是貢獻,人人應予重視。於我,已遠超平均年齡,朽骨可能已失去功能,若國家認為還可利用,我願把器官捐獻給國家。」念起方愛蘭的臨終遺書,金方雲飽含深情。

方愛蘭的臨終遺書中,還做了細節的交代:「請允許我的骨灰回歸大自然,做肥料,促生產」「拒用骨灰盒,把買骨灰盒的錢做扶貧用」「一切從簡,骨灰做無害化處理」……

方愛蘭的遺體捐獻誌願書。

金方雲說,方愛蘭既 將生命看得很「淡」 ,認為人來去都是必然,要坦然處之;同時又 把怎麽利用好自己的一生看得很「重」 ,她常說「一個愛學習的人永遠不會老」,所以方愛蘭去世,金方雲還在為她訂閱【參考訊息】、英文版的【北京周報】等。

方愛蘭走得灑脫,什麽都沒有留下。這一份屬於她的遺體捐獻誌願書,成為標誌她人生的特別存在,留在了金方雲的手裏、心裏。

金方雲(右)和方愛蘭的合影。受訪者供圖

「我以前覺得,遺體捐獻是不可想象的事情。現在,我計劃以後也捐獻遺體,因為方老師用她一生告訴了我,這是利國利民的好事, 遺體做最後一次有價值的利用遠比燒掉更有價值。 」金方雲說。

(四)

九年前的舊報紙

「一個人活一輩子,最好的終局是‘死得其所’。什麽是死得其所呢?要我說,就是死在了他的所愛上。」

——李杭育

蔣增福贈予李杭育的舊報紙。

2021年再回到杭州富陽居住時,作家李杭育收到了蔣增福送上的一份9年前的老報紙。

那是2012年11月當地【富陽日報】一篇「對話作家、畫家李杭育」的整版報道,題為【「我以為富春江沒有漁佬兒了」】。

熟悉李杭育的讀者知道,上世紀80年代起就專註寫作的他,是「尋根派」代表作家,以「葛川江系列」小說聞名文壇,其中就包括成名作【最後一個漁佬兒】。

實際上,從大二開始,李杭育就經常發表小說,但真正形成尋根派風格,還是大學畢業分配到富陽工作期間。「剛好碰上創作的瓶頸期,是富陽把我重新啟用了。」

伯樂,就是蔣增福。彼時,蔣增福是富陽縣廣播局局長,李杭育在其麾下工作。「 我被他賞識、受他庇護、由他成全。

【最後一個漁佬兒】就是在這期間完成。作品講的是因環境汙染等原因,葛川江(富春江和錢塘江的化名)裏幾乎無魚可捕,「最後一個漁佬兒」福奎憑著他的執拗甚至是惰性,在江上苦苦掙紮的故事。

上個世紀80年代,蔣增福(中)與李杭育采訪富陽漁民。受訪者供圖

這篇小說發表後的30年,富春江水質逐漸變好,「他為我保留這篇報道,既是對我的關心,也是要時刻提醒我,而今富春江裏的魚蝦活蹦亂跳,富春江上又有‘漁佬兒’了!」

李杭育認為, 這是蔣增福一生愛家鄉的證據

蔣增福有多愛富陽?

他一生勤著述,報道、傳記、散文,編著超37本, 沒有一篇不和富陽有關 ,被稱為「富陽鄉邦文史作家第一人」。

有人說,他如一位不辭辛勞的「拾荒者」,幾十年來將散落在富春大地上的歷史碎片拾撿起來,用自己的心血和汗水去洗滌和修復。他用這些碎片構築了自己的精神家園,也為富陽這座城市留下一筆豐厚的財富。

2022年4月,蔣增福與世長辭的前一天,他還在校對自傳書稿。享年89歲的他,「 死在了他的所愛上 」,走得安詳。

一周年祭,蔣增福的追思會上,同村的後輩、視他為文學啟蒙者的中國作協副主席麥家來了;郁達夫的長孫郁峻峰來了;茅盾文學獎獲得者王旭烽托人專程來致哀思與敬意……

「死得其所,是最好的終局。」李杭育說。蔣增福所留下的, 對生養自己的這片土地的熱愛,脫離了世俗的功利。他樸素地傳遞著一個知識分子的當為與不當為 。他的影響,沈默而有力。

這些,當蔣福增交給李杭育報紙的時候,就註定將永遠留下。

李杭育翻閱蔣增福的自傳遺作。

波赫士說,肉體死亡的時候,靈魂可以逃逸。

一塊布料、一串號碼、一份遺體捐贈書、一張舊報紙……遺物,如牽著記憶風箏的線,抓住它,擡起頭,故去的人猶如天邊的晚霞,余暉綿綿,照亮心靈的角落。

四件遺物,拽出漫長歲月裏那些被光照亮的溫柔時刻, 不止於愛和思念,還藏著擔當與責任、善良與勇氣 。只靜靜聽一會兒,就能感受到力量。

死亡,好像沒那麽可怕了。你看,那些逝去的故人,在教我們好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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