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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采礦女工的詩歌

2024-04-06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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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馨,1977 年生

攀鋼礦業公司朱蘭鐵礦檢修作業區

采修大班的一名焊工

在采場工作已有 25 年



0 1

那條通往采場的路

從蹦蹦跳跳到氣喘籲籲

路,分明是活的


一個胸中有路的人,才能闊步向前

才能在轉身之間,瞥見命運的正反面


我的身體裏流淌著路,多麽美妙

工友說我是一塊得了妄想癥的礦石


山長水遠,路還在腳下延伸

我還在那條通往采場的路上


不長、不短、不寬、不窄,正好可以丈量

——我,采礦女工的一生

0 2

冬天,采場上的礦石


冬天的采場

石縫裏的芭茅草、電桿上的烏鴉都在寒風中

發抖


只有礦石始終沈默

不遮風,也不禦寒,眾生沈浮

際遇明明暗暗


采場上的我

也是礦山一塊不合格的石頭,風一吹

小野心就動一下


就像一塊礦石

撞碎另一塊礦石的時候,斷裂的部份

有均勻細致的紋路


那些碎石子

就是盤坐在礦山的苦行僧,是我內心的流淌小溪

除塵或凈心,為我

0 3

師 傅

師傅不愛說話

卻喜歡大聲責罵我

學徒期間

他背著工具包在前面走

我就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後

他邊焊邊講解

我就默默地背誦牢記

鑒於我特殊的運條方法——橫行霸道

他氣得直跺腳

但最多懲罰我多割幾塊鐵板

然後焊上,再割開,再焊上

師傅偶爾也會和我探討焊接技術

說說焊縫的材質

說說火焰的性質

說說鋼與鐵摩擦、排斥、妥協

最後與人互相感知的默契

前段時間,師傅摔了一跤

右半身癱瘓,我給他按摩腳

他想抽回卻始終動不了

我給他講班組發生的事

他張著嘴,卻沒有發出一個音

今天,我又去了醫院

並帶上了他最愛的割槍

我放在他的手上、腿上、胸前

我想用割槍割開他身上所有的病痛

讓他從病房裏走出來

就像二十年前,他在前面走

我在後面默默地跟著

04

廠房裏的枇杷樹

有清甜味傳來

像蜜蜂的翅膀,透明、飄逸

廠房裏, 一棵枇杷樹,被一塊塊鐵板、

幹幹凈凈地掩映


枝葉茂密

看著滿是果實的枇杷樹

我放下手中的焊把

人生苦短

我應該向一棵枇杷樹學習

時不時地給生活一點甜頭


摘一顆枇杷,剝開厚厚的外衣

果核上,包裹的那一層薄薄的甜

而它也不嫌棄我那雙沾著油汙

或者是流著汗水的手


這棵枇杷樹沒有嫁接

結不了又大又甜的枇杷

而我和工友們卻十分滿足

我們靜靜地眺望著

每一眼

都是告白


05

大架上,他們說我像一枚粽子

工作服包裹著我

的確像一片柔軟的粽葉


大架上,缺了一顆牙的齒條,開口

告訴我包一枚粽子的細節與開端


夏風,慢慢卷起粽葉

前後左右旋轉。陽光三錢、油汙六錢、粉塵二兩

而長長的安全帶,就是一根絲線

裹緊一枚粽子的前世今生


風不停地淘洗著湛藍的天空

大架上,粽子不停地擺動

工友卻不斷地變幻著神色


一根焊條、兩根焊條 … …

當體內的汗水,洶湧而出

活泛成一勺、 一瓢、 一桶水時


采場這口大鍋,沸騰了

06

采場上,掏斷裂的軸

刨開表面上的粗糲

礦石內部,柔軟,仿佛我的心

被命運不斷覆寫,而變得淡然、溫順


身子緊貼地面,緩緩爬進電鏟的心臟

相處久了,我搭手就觸摸到它的疼痛

以及隱藏在骨骼裏的暗疾


點燃割槍。中性焰。

內焰攝氏 2000 度。

擦了擦表面的粉塵和油汙,我毫不猶豫地

對準那斷裂喊疼的部位 … …


整整一天,我神情專註,緊張

在它的噝噝呻吟聲中,我汗水不停地滴落

清洗著它每一寸肌膚、骨頭和神經


也清洗著我, 一個采場女工的:

膽怯和內疚,以及

一塊塊被命運搬運的礦石

07

采場上,我用一塊礦石敲擊另一塊礦石

前面是礦石,後面是礦石

漆黑的采場, 一只腳陷下去,另一只腳

跟著陷下去


一束瘦弱的月光,消失在寂靜裏

就這樣追攆著,沒有方向

此時,我需要兩塊礦石,需要它們相遇

需要它們撞出火花


「咚咚」,這采場深處的擊鼓

刺破了無邊的蒼茫,回聲嘹亮、遼闊

細碎的石子,「嘩嘩」地跌落,微弱的火花

散開又聚攏,聚攏又散開

這多像你的樣子


我走得氣喘籲籲,心跳的撞擊起伏有致

礦石、黑暗、文字、思想

厚厚的采場, 一部生命之史書

我感恩一路落下的點點星光,

一顆顆碎石子 陪我劈開了心野裏料峭的險峰

08

采場上,制作一個踏板

溝渠,又深又窄

風, 一再地穿過溝底


擡槽鋼,割鋼筋,彎一個漂亮的弧度

翻動溝渠裏的礫石,去掉一株草

一片葉的羅曼史


可以焊接了

同事說,溫馨,下到壕溝裏去

溝裏,只有工具和我自己


石頭、泥土是有鋒芒的

站、坐、蹲、跪,都不行的話

躺下,就是坦途


舉起右手,焊把及焊把線

是我新栽的一棵樹,整個下午

我都仰望著:一樹繁花

09

測 量


一個大圓圈

聚焦著,他的目光

一次次在銀光閃亮的軸套間

行走,尋覓 … …

遊標卡尺,進退有度

在以精細著稱的王國裏,坐擁勤政

多一公釐或少一公釐

都會被淘汰

細節越來越明亮

他抓出了縫隙間的那一小段凸起

此時,打磨就是唯一的出路

就像一個人

在歲月的圓滿中

把自己的德性、修養、言行的光亮

一點點呈現了出來


10

廠房裏,那些卑微的草


幾乎沒有陽光照進來

沒有人在意,或許更是一種幸運

一叢叢草

細嫩、安靜,懷抱蟋蟀的鳴唱

不需要被人惦記的,還有那些工人


歲月把他們

播撒到這裏,生根、發芽,並讓他們最後

做裝置上的毛刺、鐵屑什麽的,清除

出廠前最後一道工序,也是人生的轉折點


用砂輪打磨毛刺,拋光,更是打磨掉自己的

陰暗面,火花和生命之光

普通的草,卑微、渺小

普通的勞動,平凡連著平凡


而不普通、不平凡,從廠房的一角

冒出時,卻陽光充足


11

采場上,休息的時候


他們搶我的書,手指繞我長發

他們個個趾高氣揚,學我語氣

吟誦:「我知道你在後院偷我的紅果,我按住不說」

我罵他們苦命人,有活兒時,累得伸不直腰

沒活兒時,閑得慌。他們大笑,把頭望向山頂

那黑黝黝的地方。當然,我也是

礦粉又揚起 … …

采場上,已瘋傳買斷工齡、 一刀切的事

生活是個漏洞,身懸其中

殘陽如掃帚,邊坡上,似乎有巖石在捲動

他們往下移了移,盡量貼緊礦石

我也移了移


12

塵土飛揚中,我們在吃午飯


礦石發燙,鐵路發直,電鏟發暈

時間從中午十二點,運轉到下午兩點

堪稱機器似的工友,才停下來


安全帽是我們的另一張臉,不能輕易取下

盒飯裏

滴下的機油是佐料,落下的粉塵是佐料流下的汗水

也是佐料


對於我虛構出的寒玉飯桌、高山草甸

以及用來擋住毒辣太陽的綠陰,工友們都

嗤之以鼻

此時,他們正難得地回到自我,懷揣一肚子蜂蜜


夏風輕輕吹過,幹涸的河流恢復了生機

一道道柔和的目光跳過礦石,仿佛蜜蜂圍攏了過來

仿佛我是一朵太陽花


13

廠房裏的向日葵


我從枯萎的光明中,擡起頭來

向日葵就開花了


它身體扭曲,而向著太陽的臉

金黃、純凈

我不知道

在鐵與石、火與泥之間,它是怎樣的掙紮

我毫不猶豫移除了它身上的鋼絲繩


我的手上沾滿油汙、泥塵

向日葵的花盤依舊潔凈如洗

我可以用它叛逆執拗的火焰

沸騰我的血液,在鋼鐵之上

鋪一方錦瑟年華


從冰冷到熱烈, 一朵花自有它的肯定

它不緊不慢,移動花盤,生長稚嫩堅硬的果實

陰影裏,也帶著

光明所密布的希望


而我與它的和弦,就是努力追著太陽

把燦爛拉長,增重

14

采場上,工友攤開雙手


工友突然攤開雙手,他的掌心

油汙充盈,純粹的黑,我感覺一滴滴墨

正尋找它的筆和紙張


割頭子,引大繩上天輪,緊螺絲

就是礦石在鋪就的畫紙上,潑下濃墨

我笑了笑,發現工友瞪大眼睛

便沈默不語,心中,有個詞突然打滑

趔趄了一下


工友嘟噥了一聲,並沒有抱怨什麽

我幫他點燃一支煙,他坐在礦石上

斜睨著我,煙霧繚繞中,會動的、不會動的

都生動了起來


他看了看還沒換好的大繩,站起身

攤開雙手後又合攏,使勁拍了一下,像拍打了一下翅膀

我愉快地站起身來,合攏的畫卷

再次開啟了它迷人的封面

15

焊水箱


嘀……嗒,水漏在軌板上的聲音

虛弱、緩慢、沙啞,像極了一個衰老的人

有上句,沒有了下句


漏洞百出的水箱

也是漏洞百出的身體

漏掉了青春夢想,漏掉了健康,每漏一次

憂傷就加深一寸


我用石頭敲了敲

猶如敲打自己,力學的碰撞下

被時光吹涼的部份,薄、銹、冷漠,足足看了幾分鐘

我知道該如何下手了


我用割槍

把滲漏的部位切割了一個大洞,要漏

就漏個痛快,漏個徹底

漏空


漏幹後,清理完病竈

堵上、焊好,再重新註滿清澈幹凈的水

是啊,這時間的漏洞、橫行人間的涼

需要我一點一點搭救,補上


16

采場的眼睛


懸崖邊,我趴著

又向前移了移


礦山深處

絕壁下,我發現, 一雙眼睛

睜著


烈日當空

我仍感覺一絲清涼迎面撲來, 一泓時光磨礪的水

骨頭裏迸出的滄桑和荒涼


礦石不停地向下滾落

同事大聲呼喊:「溫馨,危險!」

我被定住似的,第一次,被一雙

融化了天空湛藍的眼睛

震撼住了


從中

我看見了自己的無知、憧憬、執著、掙紮、堅強

被無限放大

有潭的深度

17

照 相


他抖了抖身上的粉塵

然後咧開了嘴

這正是他笑容明媚的時候

太陽剛升起來,他卻說,今年要變動

他走定了

我沒有說話

只是不斷地調整鏡頭,想讓那遼闊迷茫的背景

變得更清晰一點兒

把他置身於電鏟邊、鉆機前、孔洞旁

或站,或蹲,或正在幹活,他的笑容飽滿 幸福,像一朵花

不會在歲月中枯萎

沒有風,鏡頭裏,他越走越小

深藍的天空下,如一粒飄浮的塵埃

我沒有追上他

18

采場上,和一只螳螂共享陰涼


六月的采場,似火

一塊大石頭後面的陰涼裏,先於我

躲避著的

一只螳螂,被驚擾

舉起鋒利的大刀


我突然有些疼

好像身體裏有一小截軟肋,被它咬住

在這荒涼的礦山裏,沒有草木,沒有水

這個小家夥和我

一樣倔強


一樣如我

雙手合十作祈禱狀,它跳上我衣角

自由地蕩漾


我幹完活兒後

發現它,如釋重負

像另一個我,又回到了

綠油油的草地上

原載:【詩刊】2024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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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王傲霏, 二審:曼曼, 終審:金石開